圣上已多日未露面,甚至连龙栖宫都未出过。淮南王的案子,大理寺、兵马司、都察院和淮南王府,都发了奏折,圣上竟然连个“命从实查证”的套话都没有。 莫说是这些折子,就是内阁呈到圣上的折子,也再没有圣上亲笔御批,都是张德代批。往日从未有此事,圣上即使龙体欠安,从不会让张德全盘代批。即使身体最不好时,也总有五六份极紧要事务由圣上亲批。 圣上身受箭伤,反复发作。若是确系又病重,必然最少要通知到内阁等机要大臣,为圣上祈福分忧。奇就奇在不仅至今没有一丝消息传出,听说圣上饮食,仍一如往常。 唐寺卿听得宫中密报,如今从暖心阁开始,便都是张德的人手把持。最近几日,又派了宫内侍卫重兵把守,任何旁人不得入内,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但掌御茶房的孙福说,圣上爱饮茶,几种茶仍是按早晚送入,饮完后,再将空茶具送出来。怪就怪在,圣上常吃一味果茶。里面泡茶所用的人参果,圣上有时会嚼一粒吃下。最近送进去的茶,看着茶少了,人参果却一粒未少。 此种消息,唐寺卿心里怎么会不犯疙瘩。因此,将齐锦年判死,一方面,是要试探圣上是否还安在,另一方面,圣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那齐锦年的案子又何必轻判?齐锦年是当今圣上的宠臣、幸臣,或者说枕边佞臣。这种人,若当今圣上驾崩,再换新帝,又怎么会留他活路?
第9章 第五回 陷囹圄公子灭万念 辨微末将军谏千言(上) 得知自己被判了绞监候后,齐锦年倒是难得在牢狱中睡着了,仿佛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他不再有什么惊惧或是痛苦了。今晚之前,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上眼,终日耳边都是远处传来的风雪声、乌鸦啼叫声或是更漏声。 ……梦里的更漏声仿佛与远处打更人的敲击声重叠了,齐锦年嗯唔了一声,转头又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五殿下的声音。 “锦年怎么还没起床?” 底下伺候的婆子道: “叫了好多次,公子一直赖床不肯起。” 五殿下大步走进来,撩起帐子。 “锦年,你得马上起来,时辰不早了。” 齐锦年将被子一拉,头一歪,又睡过去。五殿下实在没办法,掀开被子,将齐锦年提溜出来,交给婆子梳洗穿衣。 等到齐锦年梳洗停当,这会儿已经出门迟了,外头又飘着斗大的雪花。五殿下别居的亲王府远在京郊,离皇宫足有二三十里路。这天气坐马车肯定难走。五殿下没办法,只好牵了一匹快马出来。他骑在马上,抱着齐锦年。亲王府几个侍卫骑马跟在左右。 齐锦年窝在五殿下怀里,头一歪,又睡过去。 他的五哥只比他大四岁多,却处处好像大很多。路上还是暗的,五哥一手掌着缰绳,一手搂着齐锦年,马骑得又快又稳。 齐锦年隐隐听到五哥在问,下这么大的雪,路上交通如何,兵马司是否派人扫雪,又问城里穷人是否都进了栖流所避寒。齐锦年呢,他只用舒舒服服换个姿势,继续偎依在五哥怀抱里。五哥的白狐皮斗篷将他紧紧包裹着,那是他的白色城堡,他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 外面下着大雪,上书房里各处都点着火盆,烧得暖烘烘的,熏得人直想睡觉。皇子师傅摇头晃脑,闭着眼睛,吟着典籍解注,越发催眠助梦。齐锦年旁边的八殿下正在睡觉,口水把案上的宣纸都打湿了。后边的九殿下写了小纸条,揉成一团掷向齐锦年。齐锦年不搭理他,他就一个纸团接一个纸团扔过来。 齐锦年呢,他同样心不在焉。他托着下巴,偷偷去看坐在最前面的五殿下。五殿下低着头,一笔一划写着字。这上书房满座皇子皇孙,伴读也都是宗室王侯子弟和亲信重臣的孩子。但说实话,里面只有五殿下是个肯认真读书上进的,其它都是被迫点卯。 这上书房的师傅不好当,管严了,怕学生们吃不了苦头受不住,管松了,又怕圣上责备,到头来还是师傅们遭殃。一位师傅过去苦口婆心劝九殿下专心学业,九殿下根本不搭理。另一位师傅则走过来,故意大声责骂齐锦年,为的是指桑骂槐,将八殿下叫醒。 齐锦年挨了骂,反正左耳进右耳出。旁边八殿下还睡得浑然不觉,师傅问了齐锦年是否知错。齐锦年唔了一声,抬眼瞧见师傅给自己使眼色,便大声喊了一句“知错了”。他心里想的却是,师傅挡着自己偷瞧五殿下了。 偏偏那天茶歇的钟敲了,进来的不是端着茶盘和点心的太监,而是先帝。负责通风报信的太监没来得及递消息,哭丧着脸跪在外边。 先帝走进来,八殿下吧唧着嘴,睡得正酣,九殿下砸向齐锦年的纸团则落到先帝身上。 先帝捡起来打开一瞧,念出来。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齐锦年你真乃负心郎。 上书房孩子们哄堂大笑,视线全集中在齐锦年身上。 接下来呢,上书房师傅们被罚了俸,伺候的小太监们挨了板子,几个小皇子也被处罚。齐锦年作为八殿下伴读,要跟着八殿下受罚。并且,他还得比八殿下惩罚得重。 齐锦年记得,罚完跪后,五殿下过来抱着自己起来,柔声问他有没有事、疼不疼,又责怪八殿下总是牵累齐锦年。 八殿下呢,偷偷拉着齐锦年的衣袖,紧张地小声问。 —锦年,你不会就此不干了吧。 齐锦年被五殿下搂在怀里,轻微摇了摇头。五殿下衣服上熏的沉香很好闻,很暖和很温柔,像一段甜美而透明的梦境。后来五殿下也送了同样的沉香给齐锦年,但齐锦年在自己衣服上从来没熏出同样的效果。只有长大后,两人温存时,齐锦年被五殿下的衣袖盖住脸,他又有了同样的触觉。 朝共琅玕之绮食, 夜同鸳鸯之锦衾, 情不极兮意已深。 如果没有五殿下,齐锦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可以这样被人对待的。 五殿下从来没有称赞过齐锦年有多美艳,身段有多撩人,是怎样的一件尤物。他握住齐锦年的腰身时,从来没有夸奖过皮肉有多劲道,身下有多紧致。 五殿下的亲吻总是轻轻落在齐锦年脸颊上,就像微雨里坠地的梨花。这种时候,五殿下总是只会问“舒服吗”“疼不疼”“这样行吗”。五殿下从来不会让他眉头紧皱,不会让他十指紧扣,指甲嵌进肉里, 齐锦年这才知道,所谓床笫情事。他原来不是一碗鱼羹,被人剜夺、食用,予取予求。压在身上的饕餮客将他吃干抹净,吃得心满意足,再对他评头论足,夸赞他肉质细腻鲜美。 他原来是可以得到的。他被五殿下付出、给予、填满,仿佛农夫因粮仓充盈而欢喜。 而齐锦年呢,他只愿变成蔓藤,将五殿下——他的五哥紧紧纠缠。五哥去哪,他就去哪。倘若五哥不在了,那他也不活了。 他听到自己小声说,愿意给五哥做侧室。 而五哥呢,失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柔声说。 —锦年,这怎么行呢。你要知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京城里人人都说齐锦年生得漂亮,是第一美人。齐锦年却觉得,最好看的人是五殿下。睡在五殿下卧房里时,他会窝在被子里,偷偷转头去看五殿下。 五殿下穿着件玄色绣金丝的锦袍,坐在房里弹琴,背后窗户开着。院子里种着梨花,春风料峭,花瓣纷纷扬扬。 五殿下,他的五哥,才是真正的画中人。 五哥看他醒了,走过去抓着他的手,放回被子里。 —你好些了吗。 齐锦年小声说,身上冷得很。 五哥忙起身关了窗户,又去探齐锦年的额头。 我去叫太医进来再瞧瞧,五哥柔声说,怎么一整天了,烧还退不下来。 见五哥转身要走,齐锦年不肯,伸手要抓住五哥的袖子。 就在这时,五哥的玄色衣袖突然变成黑色羽毛,纷纷散落。五哥本人呢,如一阵青烟般消失殆尽。 齐锦年惊讶发现,这间雅致卧房突然也消失了,整个修在京郊的亲王府都不见了。 他突然独自一人站在旷野里。 他脚下倒着一只苍鹰,胸口中了一箭,横在血泊中,已经痛苦死去。他往上看,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成百上千只鹰,翅膀一扇起来,便能遮天蔽日。这些鹰俯冲下来,抢着啄食地上死鹰的尸体,甚至为了一口血肉互相争斗。一时间羽翼横飞,扑棱不绝。 一只手抓住齐锦年手腕,这人的手上有厚重的茧。 这人大声说: “小侯爷快走,此处危险!”
第10章 第五回 陷囹圄公子灭万念 辨微末将军谏千言(下) ……齐锦年睁开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在大理寺三品院牢狱里。牢房里的窗户开得又高又窄,远处乌鸦成群结队飞过。 他翻身下床,狱卒又送了新的食盒进来。一份是府上总管送的,贴着侯爷亲启。另一份没有贴名片。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食物,还放着一块小石头,仍然是九殿下送来的。 齐锦年不由得失望地唉了一声。去年老平安侯卷入到废太子大逆案中,五殿下派人提前通风报信,让齐锦年快走。齐锦年按五殿下安排,翻墙躲到兵部尚书后花园里。他前脚刚逃走,后脚全家就被锦衣卫拘走,一个不留。 那天晚上,齐锦年就收到一块小饼。他一看就知道是五殿下送的。看到信物,他就不害怕了。多年来,他们之间互送这种小信物,是互报平安、见物如见人之意。 但这次,齐锦年被投到大理寺三品院后,一直送来的,只有九殿下的信物。 齐锦年垂着头,枯坐了半晌,料定自己此番定然脱不了身。 他合上食盒,朝牢房外喊了一声。 “大哥。” 狱卒得了不少好处,对齐锦年很是客气。这会儿踱过来,问道: “小侯爷可有什么吩咐?” 齐锦年将两份食盒递过去。 “大哥,我有些吃不下,大哥如果不嫌弃,就请大哥拿去。不知大哥能不能帮我买点别的食物?” 说着,他取下手上玉扳指,递了过去。 狱卒接了食盒,又得了玉扳指,哪里还不依的?齐锦年几乎不吃东西,送进来的又都是美味佳肴。因此,最后都进了狱卒肚皮。 “小侯爷向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买。” 齐锦年道: “年里想吃点饺子,要蘸醋。” 狱卒听了,便道: “这个容易,我媳妇包了一大桌饺子。小侯爷要不嫌弃,我马上回去给您端几只新鲜热乎的。” 齐锦年忙道: “麻烦你了,要一壶陈醋,浓浓酽酽的那种。” 晚些时候,狱卒果然送来一盘饺子并一壶浓醋,齐锦年免不了千恩万谢。他本来并无胃口吃什么东西,但被狱卒盯着,只好勉强吃了几口。 等狱卒略离开,齐锦年这才放下饺子。他已经从棉衣上撕下一块布,铺在案上。他偷偷朝狱卒那边瞅了一眼,对方正在喝酒。他伸出手指蘸着醋,在布上写道。 —刘将军,此文书为我当夜在淮南王处所见。 齐锦年想着自己一旦被判定为绞监候,立刻就要被转入死牢,恐怕就不是如今待遇了。死牢里戒备森严,要传递什么东西怕比登天还难。淮南王遇刺那天半夜,他从书房壁龛找到一份文书,由突厥文写就。此事关机密,他必要通知给刘长重。 文书原件当时已经被淮南王烧毁。齐锦年虽然看不懂突厥文,但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时他竟然就把那夜所见,如同画画般,一个字一个字画出来,写满了整张布块。 写完后,齐锦年瞧见狱卒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挑了件羊皮夹袄,拆开内衬,将布块塞了进去,再用米汤粘住。做完这一切,他又找了件外袍,和这件夹袄放一起。 看到狱卒醒了起来走动,齐锦年忙道: “大哥,家里送错了衣服,这两件不是我的,是刘将军的,请他们拿回去给刘将军。” 狱卒接过这两件衣服,翻来覆去看了看。牢狱外头送东西进来,只能送衣服和食物,别的一律不得入内。而牢狱里的,一律不能传出去,怕的就是内外通气,妨碍司法。 瞧出狱卒的犹豫,齐锦年那边立刻递了一块玉佩过去。 狱卒将玉佩压在衣服下接了,小声说: “好。” *** 刘长重在大理寺监狱里吃了睡、睡了吃,不时跟看守他的狱卒喝上两杯酒,称兄道弟,好不热乎。自从入狱那天,他认了自己是杀害淮南王的凶手后,寺丞再未找过他。他以为有他自己的招供和齐锦年的指认,这案子差不多盖棺论定,齐锦年也该早已经放出去了。 刘长重这人,小时候在突厥放羊挨过饿,因此早决定,死不可怕,但绝不能做饿死鬼。幸好侯府总管记得他,往他这边送进来的酒菜和衣物都没有少。这一天天,他过得倒还算惬意。 这天狱卒给刘长重递了衣服和酒菜,说是家里人送的。刘长重将酒菜分给狱卒一半,又拿了件鼠皮坎肩相赠。狱卒穿上坎肩,高兴地提着酒壶走了。 刘长重打开餐盒,正准备吃饭。他想起来送进来的衣服,打开一看是块毛毯,还有件羊皮夹袄和一身外袍。他曾经请狱卒递话说,不用送衣物了,只拣块毛毯即可。他将这两件衣服看了看,怎么瞧怎么觉得不大像自己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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