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踱到窗前,望着细雪飘落。他心急如焚,一夜未曾合眼。身边的随侍忙给他披上厚衣服,递上暖手炉,劝道: “请殿下爱惜身体。” 九殿下摇摇头。 “我又如何睡得着?” 随侍答道:“三品院那里,上下狱丞狱卒都已经重金打点,断然不会委屈齐小侯爷,请殿下暂且放宽心。” 九殿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脸问道: “兵马司的人可曾发现什么不寻常?” 随侍应了一声,马上提了兵马司当夜负责巡街的过来。那三人进来见了九殿下,支吾半天不说话。 九殿下以为他们玩忽职守,下令要惩罚。这几个人边磕头如捣蒜,边道出实情。原来他们夜里并未到淮南王府那一片巡街,旁的地方,倒是都矜矜业业走过了,并不敢怠慢。 九殿下想起来淮南王遇刺后,王府长史官第一时间去了大理寺卿家中报案,而并未通知兵马司。原来是因为他们在街上并未找到兵马司巡街人,去兵马司营所投案又太远。 九殿下问道: “你们为何偏不去淮南王府那块巡街?” 这几个人道: “回殿下话,淮南王府乱搭乱盖,将官道堵了。王府又大,小的若走过去,很久走不出来,别的地方就没法去了。再者,王府家仆甚恶,我们也怕,不敢靠近。” 原来为淮南王府强占官道之事,九殿下亲自问过淮南王,对方只当作耳边风。兵马司的人过去讲理,要他们恢复官道畅通,反而被他们打出来。因此,九殿下自己曾赌气对兵马司说,既然淮南王不在乎失火防盗,那还去巡逻做什么。 九殿下略微颔首。 “不是你们的错。” 这几个人千恩万谢退出去了,九殿下想了想,又问随侍。 “淮南王府上夜里怎么没有侍卫?” 随侍答道: “殿下,据在下所知,淮南王今日要出城去灞州巡查军务,他的侍卫队昨天夜里先出了城,在城外驻扎。” 九殿下一想,确实如此。因京城内不允许达官显贵带着一大群携带武器的侍卫行走,这既是推行轻车简从、以免惊扰百姓,也是为了天子脚下的安全,以免发生叛乱。淮南王远行,要将府上侍卫队都带走,只能分开走。 九殿下沉吟片刻,又问随侍: “我吩咐过说要严查进城、出城之人,城内住户,也要拉网排查,但凡有可疑之人,都要羁留上报。” 随侍忙拱手答道: “九殿下放心,都吩咐下去了。此等大事,兵马司绝不漏一人一户。” 九殿下听到更漏又敲,天色已经转亮,只是阴翳得狠,又下着雪。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 “宫里怎么还没有消息?” 夜里淮南王遇刺、齐锦年被大理寺提走后,九殿下马上给圣上发了密报,派人送进宫里。之后,九殿下又写了一封奏折呈往圣上。因他掌着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必然要正式上报此事。 随侍答道: “回殿下话。密报送到了御书房,奏折发到了内阁。” 九殿下想着,虽说十万火急,但半夜三更,这些值班的不敢惊动圣上,倒也说得过去。如今天亮了,各处应该都有动作。御书房不可能不禀报圣上,内阁那里肯定收到一大沓关于此事的奏折,也要一一呈给圣上。到这时候了,圣上总该有些指示下来。 九殿下突然问: “送密报时是否递到张德手上?” 九殿下所说的张德,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乃是圣上身边第一心腹之人。 随侍答道: “不知怎么,找不到张公公。” 九殿下咬住嘴唇,不再说话,一股不详预感浮上心头。原来他已经打听到,这个月来,圣上不知为何,突然发了一顿雷霆脾气,秉退了身边所有太医,改为启用新医生。这位医生既不是太医局联名推荐,也不是下边各州县保举上来的州医县医,而是一位不知道哪里来的无证游医,是通过八殿下的路子,举荐到圣上面前,说是什么世外高人、医术精湛。圣上听从了这位“高人”建议,重新打开伤口,又做了一次清创。据说手术那天端出来的血水,将龙栖宫地砖都染红了。 自从做了伤口清创手术后,圣上再未公开露面,甚至连龙栖宫宫门都未踏出来过。 而这三天,八殿下进宫后音信全无,如今张德也联系不上了。 九殿下再往外瞧,雪停了。寒冬腊月,一群乌鸦竟然向宫城方向飞去。一时间,黑翅纷舞,誓要遮天蔽日。
第8章 第四回 隐深宫圣上绝音讯 判死案寺卿矜奥秘(下) 乌鸦密密麻麻站在树枝上,声嘶力竭叫喊着。小太监忙忙拿竹竿打过去,鸟惊飞了,枝条上的雪簌簌落下来。 八殿下坐在龙栖宫宫门台阶上,雪已经在他的头发和身上落下了满满一层,将他包裹成了一个雪人。但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宫闱方寸之内,一切天地都已经消失。 一个人影急急忙忙从龙栖宫出来,走下台阶,原来是张德。 八殿下见张德出来了,忙站起身。他坐得久了,腿已经失去知觉,不得不拔出刀,撑在台阶上。 八殿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并未发声。 张德朝八殿下行了个礼,低声道: “事态从急,如今只能请八殿下主持大局,速做决断。” 八殿下的刀尖在积雪中划出一道深深痕迹。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开口时,他往日百灵鸟般的嗓音听起来却如同枝头乌鸦那般嘶哑。 “那就这么办。” 张德点点头。 “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 大理寺卿唐琼踱到窗前,这个冬天怪得狠,腊月里乌鸦竟然成群结队,飞进京城里,盘旋数日,赶都赶不走。他听说礼部已经有折子呈上,说是天象有异,请求举办祭祀,以敬天地。 这时属下大理寺丞进来禀报,齐锦年刺死淮南王一案既然已经查清事实,应尽快判决。 唐寺卿问道:“你拟定如何判决?” 寺丞答道:“属下认为,齐侯爷应该判三年流刑。” 唐寺卿又问:“如此判决,依照何条法理?可有先例?” 寺丞胸有成竹,对答如流。 “回大人话,本案中,淮南王强辱齐侯爷在先。事毕,齐侯爷要走,又被淮南王阻拦。他心中惧怕,因此拔刀相刺,谁知竟然刺中要害,致使淮南王当场身故。齐侯爷动刀,乃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仅为自保,并无害人之意。属下认为,此属防卫过当,齐侯爷防卫举动大于淮南王可能施加的伤害。此类判决,本朝多有先例,如永兴二十八年,清河县李欢儿被钱监生从背后搂抱调戏,推倒钱监生至楼下跌死,即是一例。一般来说,此种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其判罚程度与殴人轻伤近似,以徒或流三年居多。视情节略有轻重,但大体如此。” 唐寺卿赞许地点点头,又问: “将他流放到哪里?” 寺丞答道:“甘州。” 唐寺卿差点笑出声,心想你怎么这么有才。刘长重是甘州指挥使,甘州治安牢狱由他与甘州知州共同管理。将齐侯爷送到甘州流放,怕不是就流放到刘长重将军府里躺着了。 话虽如此,他又问: “那刘将军两度做伪证、妨碍司法,又该如何处理?” 寺丞忙答道: “刘将军公私不分,知法犯法,庇护罪犯,以徇私情,理当从重处理。属下以为,应去俸半年,罚米一百石。” 唐寺卿听了,连说了三个“不错不错不错”。 那边寺丞以为得了上司心意,又道: “请大人速速判决。” 唐寺卿故意反问: “为何要速速?” 寺丞没想到上司反问,吞吞吐吐答道: “大人,这……这不是因为……因为……新春圣上必将大赦……” 当今圣上年中才登基,因此仍是沿用先帝年号。今年新春,才算是新帝元年,将要改换年号,大赦天下,以昭显皇恩浩荡。像这种流或徒三年以内的轻刑,必将获得赦免,刑期或减少数月,或折个一两年,都是常事。 唐寺卿大笑出声。寺丞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齐锦年此人,不仅是平安侯小侯爷、京城第一美人,他还与圣上关系非同一般。当年,他跟着圣上亲弟弟八殿下一同住在圣上亲王府中,由圣上亲自教导。甚至有传言,圣上宠爱齐锦年,两人亦有肌肤之亲。 因此,齐锦年的案子,圣上必然要多加袒护。但圣上也有圣上的苦衷,案子闹得如此之大,沸沸扬扬,死者又是“铁帽子”淮南王,身为重臣,身份尊贵。圣上自然不好明面上直说,齐锦年是我的人,你们速速把他放了。如此践踏司法,一味徇私,圣上威严何在。 寺丞判决这个案子,有理有据,有先例援引,先判了个半轻不重。再等圣上大赦之时,将此案呈上,三年流刑必将改判成一年。实际操作起来,便是将齐锦年送到夫君刘长重那里住满一年,远离京城,避避风头。除了这一年他不得离开甘州,其余丝毫无损。圣上不说龙颜大悦,起码也是满意的。此番操作,程序处处合规,并不会损了圣上颜面,齐锦年也未吃什么苦头。 唐寺卿笑眯眯道: “确实不错,你真是个人才。” 瞧着唐寺卿脸色甚霁,寺丞自鸣得意,寻思着要趁机拍拍上司马屁,顺便再暗示自己办案辛苦,还请上司将来提拔时放在心里。 他话还没开口,唐寺卿突然沉下脸色,缓缓开口。 “我看这案子,应该判齐锦年死刑。” 寺丞瞠目结舌,他嘴巴大张,惊得半晌才发出一声“啊”。过了好半天,他才战战兢兢地道: “属下……属下以为,这判得太重……” 唐寺卿瞧了寺丞一眼,慢悠悠道: “我便问你,何为判轻、何为判重,多轻是轻?多重是重?判轻如何?判重又如何?” 这几句话一出,寺丞沉吟片刻。他之所以费尽心思来判此案,是因为齐锦年是圣上的人。但此案既出,圣上却并没有任何指示。寺丞想当然认为,圣上不好明说。他的判决,为的是既要保全圣上和司法颜面,又要维护齐锦年。 但多轻是轻,多重是重?若圣上仍然嫌重,又该如何?圣上一言九鼎,万民之上。若圣上执意袒护齐锦年,全然不在意程序,门面也不装点一下,那也不是不行。 而判轻如何,判重如何?轻刑一判,立刻执行。轻刑判决、执行都在各州县手中,不必上报,原则上也一律不予申诉翻案。哪怕错判误判,当事人与其费九牛二虎之力伸冤,远不如贿赂狱卒,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如果以寺丞的判决,一旦定了,只能等圣上新春大赦,再无更改可能。若圣上不满意,硬要改判,反倒更落言官口实。 如果走到判重这条路上,却不是如此。 唐寺卿见寺丞已经悟了,捻着胡子道: “拟定判绞监候,并附上可矜。” 寺丞忙行礼。 “大人深谋远虑,是属下鼠目寸光。” 一旦判死,大理寺并不能执行。此案必要送报刑部复核。如果刑部直接批驳回来,那就按刑部意思改判。不管判成如何,横竖都是刑部的主意,不是大理寺自作主张。这一波便将刑部那波老奸巨猾的家伙们拉下水。按寺丞平日对刑部那些人了解,他们必然也不敢批复。刑部看过,不提意见,最后就是送到圣上案前朱批。 若圣上大怒,也无非是发回来重新判。至于判成什么样,全看圣上如何指示。至于圣上怒气,大理寺前面还有刑部挡着。如此一来,确实高明,远胜过妄自揣摩圣意。 而从程序上说,判轻的案子不能改判,判死的案子贴了可矜,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改判轻,甚至少数极轻。可矜两个字,意为案情属实,却情有可原或留有疑处,需酌情处理。 至于齐锦年,判了绞监候。他仍然还是在大理寺牢里好吃好喝坐着,委屈不了他什么。这“监候”判决窗口期最快也有大半年,有的是时间操作。 唐寺卿又问道: “我且问你,如果判绞监候,可有法理,可有先例?” 寺丞忙道: “大人,有的。本案中,淮南王强辱齐侯爷在前,齐侯爷杀人在后。齐侯爷杀人时,前番侵害已停止,从现场看,齐侯爷和淮南王都衣冠整齐,并非淮南王再度正在侵害齐侯爷。因此,并不能判定为防卫。况且,齐侯爷事先藏起淮南王的刀。考虑到淮南王被一刀致命,刺杀极深,齐侯爷必然并非失手,乃是有蓄意杀人、以泄私愤之意。若齐侯爷愤怒于被淮南王强辱,他完全可以投案到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应天府,还可投案至宗人府。此类案件,一经查是,淮南王必不会被轻判。齐侯爷选择自己动私刑,此乃践踏司法,罔顾法理。这类判决先例有很多,单是近两年就有九起。” 寺丞领了命,下去写判决文书。唐寺卿取了案上的茶吃了一口。如此判决,除了寺丞想到的那些,他心里却另有心思。 那就是,圣上近来到底龙体如何?甚至,直白地说,是否还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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