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吃尽苦头,蝉衣楼也不至于平白招惹叶家,确认过封泥真伪,为首者信守承诺留下解药,扬长离去。
一炷香后,沈初行恢复了神智,发现右手伤口已被包扎,又见叶枕戈正背对自己站在崖边,稍作回想便猜出了事情经过,遂上前道:“可惜……”
一句“可惜”,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
叶枕戈平静地望着脚底:“你与我崖下汇合。”
“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不要忘记,他刚刚才救过你。”
沈初行不以为意笑道:“你和他相处短短几日,连敷衍人的能耐也变差了吗?你以为他想救谁?何况就算他真心救我,我求他了?”
“事后讲这些有何意义?他救你一命,你便是欠了他的。”
沈初行脸上突然没了一丝笑容:“十八年前,莫晴坞被武林盟剿灭,是义父救我一命将我收留。十年前,他送你我与池千鲤进入天水溶洞,那时我才知生也好死也罢,由我自己说了算。”
“你若仍对当年事耿耿于怀,随时可以离开。”叶枕戈一步踏出,如飞燕轻盈跃下。
崖壁比叶枕戈想象中还要陡峭湿滑,几乎没有落足之地,他提气直下百丈,周身云雾缭绕,已既望不见崖顶也难视尽头。强劲的风自下而上,钝刀般刮着脸颊,叶枕戈却毫无知觉,他所有精力都贯注在腹部的一口气,运气同时仍需凝聚,以控制身体坠落的速度。他空中错步,只觉腹腔气劲难以为继,心下一沉,明白三十丈便将至极限。
紧迫间绝处逢生,原本有如刀斧劈砍的山崖自横向凸起块巨大岩石。
叶枕戈望去一眼,忽然全力施为,尚未着地便一阵风似奔了向前:“席岫!”急切呼唤又连忙探其脉搏,接着从头摸到脚并未发现明显伤势,他舒了口气将人扶入怀中,可定睛一瞧却是大惊!
地面一滩血迹正来自席岫脑后。
苍白的面孔终于浮现痛苦神色,席岫缓缓打开眼睫,看了看叶枕戈,眉头反而皱得更紧,竟再度昏厥过去。
此时狂风大作,刺目的闪电划破天空,轰鸣雷动,宛若重锤敲上鼓膜。
叶枕戈略作挣扎,撕开袖口包扎席岫头部,然后解下腰带,背起他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环视一周,不见银月戟的踪迹,叶枕戈不再滞留,走去岩边探头一望,自言自语道:“无论生死,叶某奉陪到底!”
第十三章
叶枕戈再次运行真气,承载两人的重量让他颇感吃力,片刻冷汗已浸湿衣襟,索性百丈后眼前终于了有其他景色,便一鼓作气直达崖底!
瓢泼大雨如豆洒落,叶枕戈赶在此前寻到了一处山洞,说是山洞也只容二人挨挨挤挤。他背靠岩石将席岫护在臂弯,看了眼怀中人干裂的唇,便伸手接了些雨水,含入口中渡给对方。
冰凉滋润了焦渴的喉咙,长睫颤抖着打了开来,倒影眼底的面容和唇上触感令席岫倏忽绷紧了神经!
他一拳挥向陌生人胸膛将其击倒地面,紧接着膝头抵住对方腹部,道:“你是谁?!”
一语过后,惊觉周围环境陌生,他急忙摸往腰间,表情随之骤变,一把扼住对方脖子,愤怒到了极点:“银月戟在何处?!”
那一拳虽未使内力,却足以叫叶枕戈苦不堪言。此刻,他二人均已暴露雨下,雨水沿上方青年的发丝滴落他眼角,他费力眨了眨眼,强忍痛楚道:“席岫,冷静些……”
席岫大为惊诧:“你知道我的名字?”
叶枕戈一边尝试安抚他,一边寻机脱身:“两个月前,我因伤误闯林海溪谷,是你救下我,不久后又与我一同离开——”
“说谎!”席岫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我已向师父立誓永不出谷!”
闭了闭目,叶枕戈低低笑道:“事实摆在眼前,你还不明白么?”
席岫瞧他生死关头却面无惧色,不禁有些动摇:“什么意思……”
“你是心甘情愿为我违逆师命——”
“不可能!”
叶枕戈忽地厉声道:“事到如今才讲这三个字,太迟!睁开眼睛看清楚,你能够轻易制服我,若非你自身意愿,我如何勉强?!”
“不、不可能……”席岫声音里一丝犹豫,缓缓松开了紧箍对方脖颈的五指。
“后悔了吗?!”叶枕戈猛地攥住他手腕,直望入他眼底。
视线相撞的刹那席岫似被滚水烫到,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仿佛有无数虫蚁正啃噬他的脑髓。用力挣脱桎梏,他手握成拳捶向头颅!
叶枕戈急忙阻拦,然刚刚触及便被对方反掌拍开。
“别碰我!”席岫捂着头全身颤抖,疼得快要说不出话。
掌心火烧火燎,叶枕戈却不为所动,强硬地掰开席岫双腕将他拥入怀中,一下下轻抚他脊背。
温柔怀抱仿佛驱赶了痛楚,席岫忽而卸去大半力量,喃喃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无休无止的雨水洗刷了叶枕戈面上表情,雨滴沉重地敲打着他的眼皮令视线陷入昏暗,天地间只剩“唰唰”声响,和他淡淡的嗓音:“在下叶枕戈。”
“叶……枕……戈……叶……”席岫讷讷重复,一遍又一遍,意识渐飘渐远。
确定席岫已陷入昏睡,叶枕戈轻呼一口气,扶他回到洞中,让他重新倚在了自己肩头。
看了看青年难掩痛苦的面庞,叶枕戈视线转向洞外,景色皆被雨幕遮掩,明明什么也瞧不清,他的神情却那样专注,专注得仿佛在细数雨丝。
这场雨下了两日,席岫也睡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大雨停歇,清新的空气混着泥土芬芳沁人心脾。
初醒时,席岫仍满怀戒备,只当叶枕戈将银月戟双手奉上才面色稍霁。原来,沈初行沿路寻下,虽无缘席岫却意外拾获了这把兵器,而今物归原主,主人便直言要回溪谷。
叶沈二人喋喋不休,连哄带劝,面对其中一人已叫席岫棘手,何况轮番上阵?
挥送长戟,锋利的兵刃挑起了叶枕戈下巴,带着威胁意味的目光扫过沈初行,席岫沉喝道:“闭嘴!”
沈初行一副仁至义尽,事不关己的态度,抬腿就走。
叶枕戈却无那般“洒脱”了。
“你若执意回谷,我不阻拦,”碍于喉间利刃,他不得不待在原地,劝解道,“可你自悬崖摔落,伤势轻重未知,我很担心。”
席岫微眯双眼斜睨向他:“非亲非故,为何担心我。”
叶枕戈苦笑道:“说了,你便信吗?”
耳闻此言,前日种种便又浮现脑海,可一股刺痛立刻打断思绪,难以形容的痛楚激起冷汗涔涔!席岫失力地垂下臂膀,咬牙阻止痛吟溢出唇间。
叶枕戈趁机行至他身边,无奈一叹:“我不强迫你,只因不愿,并不代表拿你没办法。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必须随我去望崖镇。”说罢便抬指点了他几处穴道。
身体一轻,反应过来时已被对方横抱在怀,席岫手握银月却挥动不了半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喝道:“放我下来!”
“恕难从命。”叶枕戈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席岫虽失去部分记忆,但叶枕戈仍是除了师父他所见过的第一个人,只是此次“相遇”与林海溪谷截然不同。陌生的环境,陌生人的唇舌以及不在手边的银月,通通冲淡好奇让他仅剩敌意,此刻受制于人更加怒火横生:“我要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叶枕戈突然低头一瞬不瞬凝视他。
他说得那样认真,席岫几乎信以为实。
那边厢,沈初行牵马而来,前日他沿山路下崖,半途寻回了受惊逃离的马儿,抵达崖底后便拴在了附近一棵树下。有了这匹马也算“如释重负”,叶枕戈托着席岫送上马背,跨坐其后,牵起缰绳将他护在了双臂间。
无视席岫恶狠狠的眼神,沈初行夺过银月戟扛在肩头,边走边抱怨道:“不能寻别间医馆吗?与赵天书见一面就要倒霉一年。”
叶枕戈失笑:“他哪里招惹了你?”
“八字不合,”沈初行摇头叹气,“天书,天书,天天输!”
虽正与沈初行交谈,叶枕戈双眼却一直关注着席岫,此刻瞧他耳廓通红,不由担忧道:“哪里不舒服?”见他脸蛋更红了几分,摸着却并不滚烫,便改以单手握紧缰绳,另一条臂膀环住了他腰肢:“若累了便靠着我休息会儿吧。”
席岫动不能动,干脆闭眼置身事外,可叶枕戈呼吸间的气息,胸膛的温度都叫他惶恐难安。他忍不住悄悄睁眼,视线恰巧落上腰间的手……那五指修长,指节分明,皮肤白净而细腻。他突然很想摸一摸,但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此人一手造成,便将那莫名心思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厌恶起对方。
太阳落山前三人抵达了望崖镇,继而马不停蹄赶往一间医馆,盏茶工夫后停步馆外,但见头顶一块黑漆牌匾刻印金色大字:百草庐。
随手将缰绳丢给迎出门的学徒,叶枕戈抱席岫先行入内。
拖拖拉拉半晌,沈初行才慢腾腾挪进了厅堂。此间不大,一眼足以尽视,视线正前方的柜台上,瓜子壳堆积的小山蔚为壮观,“山”后一名男子,瞧着与他年纪相当。
“赵天书呢?”沈初行左顾右盼道。
对方头也未抬,“咯嘣”嗑开粒瓜子:“泰和城大公子身患奇症,方圆百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尽数被请入了城中,弟弟昨日方走。”
“哦……”拖长音调支吾了声,沉默片刻,沈初行唐突道,“赵半瑶,你认得我吗?”
五年前赵氏兄弟才离开叶家,可赵半瑶除了赵天书从记不住别人长相。
“是病人我便收治,认不认得有何关系,”嗑完手心瓜子,赵半瑶绕出柜台,朝清理柜面的学徒扬了扬下巴,“收银子。”
“瞧都未瞧就收诊金?”沈初行瞪他一眼。
低头自腰间小布兜又掏出把瓜子,赵半瑶边嗑边转身后院,忙里偷闲道:“没我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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