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东望疑惑转头。 “如此时候,你还只想着作画那档子事,你这辈子恐怕只能打光棍了,这可怎么办哟——” 话音未落,就被一拳砸在了手臂上。 * 泛黄的册子起了一圈毛边,其上绘制的飞天也已颜色斑驳。 册子旁边铺着一张粗糙的草纸,蘸了墨的狼毫在纸上勾勒线条。 衣裙飞扬、飘带舒卷,草纸上的人手持绢扇、体态轻盈,恍若正飞翔于高天。只是脚下踏着的却不是祥云,而是层层迭迭的水浪。 朱砂、群青、石绿、土黄……顾东望在脑中将画稿填上颜色,熟悉的笛声缓缓响起,一时竟有些痴了。 “顾东望!画好了没有?”粗犷的嗓音骤然闯入,画面与乐曲都消失不见,耳边只有喧闹的谈话声和木板碰撞的声音。 “你这……”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捏起那张草纸,看清了图上的内容后破口大骂。 “让你画关公,你这画的是什么?发春到馆子里发去,别站着茅坑不拉屎!” 说着,他将草纸揉成一团,砸在顾东望脸上。 “瞪着我干什么?不服啊!赶紧去画,误了印书的日子东家饶不了你!” 顾东望碾了碾后槽牙,忍着没有发作,只弯腰将纸团捡了起来。 直起身子,就见那人将自己的册子卷了起来,他怒火中烧,一把扯过对方的手腕。 此人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接着目露精光,扬起书卷作势要动手。 “东望!顾东望!”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入。 急冲冲赶来的许文恪看清眼前之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眉头一凝翻窗而入。 “干什么?想打人吗?” 瘦高男子被他推得不断退后,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 “新来的?”许文恪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人,然后扯着自己的衣服,“看清了吗?以后再找他的麻烦……” 说着他就抡起了拳头,却被顾东望止住。 “好了,不要在此生事。” 许文恪看了看他,才又换上嬉笑的神色。 “晌午了,该吃饭了,今日发了银饷,咱们去好好吃一顿。” 话音未落,顾东望就被拉出了大门。 味鲜楼内,许文恪与小二说了几样菜品,才去看坐在对面的人。 顾东望小心地将画册抚平、收好,又将草纸一点点展开,放在桌上铺开。 “又在画飞天?呀,好像画的比之前好多了!” 许文恪转过身子来看,忽然眉头一皱:“这个……这脸不是你原来画的样子,倒像是……” 还未说完,画纸就被顾东望急急忙忙地收走迭了起来。 “诶……”许文恪看着他将迭好的纸小心放到怀中,眼睛顿时不怀好意地眯起。 “哎呀——那日才说你要打光棍,怎么这么快就开窍了!” “快趁热吃吧!”顾东望挟了个馒头塞到对方的嘴里。 许文恪喜滋滋地啃了一大口,声音含糊:“不过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教坊可是把睐儿当下任头牌调教的,想再见一次那可谓难于登天。” “睐儿……”顾东望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瞬间回忆起那日伎人偶然扫过自己的眼神。 眼波流转、明眸善睐,确实是个贴切的名字。 那双眼睛,也确实比画册上飞天的眼睛灵活。 “想什么呢!”许文恪敲了敲他的筷子,“我可没跟你说笑,你知不知道教坊为了捧他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银子?” 顾东望露出疑惑的眼神,许文恪倾身挨近压低了声音说:“别的不提,单是为了让他的水中舞能更好地展示,教坊很早前就开始四处收购水晶了。” “那可是水晶!”许文恪手指敲着桌子,“比黄金都金贵呢!” “他们要水晶用来做什么?这舞蹈也用不上水晶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许文恪神秘兮兮地开口,“有消息说,教坊预备在地面上砌一个巨大的池子,四面嵌上巴掌大的水晶,供人欣赏睐儿的水中舞。” 顾东望的脑中瞬间浮起重重景象:自身立在水芯片前,望向池中的婉若游龙的飞天。 一时想得入神,咬了一口的鸡肉就掉了半块在桌上。 “你也觉得离谱吧?”许文恪扬起筷子挟了炒三丝送到嘴边,“所以说,咱们这样的人还是别想了,上次能看到已经是撞大运了。” 顾东望垂眸,忽然问道:“你近来手中可宽裕,能否借我些银子?” “嗯?”许文恪嚼着嘴里的炒三丝,“你终于决定要离开黄金屋了?要我说你早该离开了,就今天这样的事……” “我是想买些孔雀石、赭石、辰砂这些!”顾东望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许文恪闻言愣了片刻,随后才说:“你是想把这飞天填上色?” 顾东望点头。 “嗯……也好。”许文恪在怀里摸了摸,将一个青色半旧的袋子递了出来。 “我虽不懂画,但师傅都说你的画好,那肯定就是好的,等你成名了,就再不用受那些人的鸟气了!” 顾东望握着钱袋,沉吟半晌,最终只倒了声谢。 许文恪摆摆手,咽下嘴里的食物刚想说话,邻桌刚坐下的人就开了口。 “听说了吗?教坊的睐儿出事了!”
第16章 江南,早冬。 顾东望隔着窗户看向园中的数株梅树,天气尚暖,枝丫间绿意盎然。 笔尖蘸墨,挥毫描出繁茂的枝干,换一支笔点出红艳的梅花。 才画了几朵,顾东望就停了笔,暗自叹了口气换了张全新的纸。 半晌,他按了按酸涩的眼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灌了杯茶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张迭了几层、泛着毛边的草纸。 小心展开,一幅飞天的草图映入眼帘。 去年磨制了几色颜料,又买了上好的宣纸绘制出一幅飞天,偶然被宫廷画院的待诏罗尚看到,盛赞了几句。 数月后,罗尚不知为何辞了官职,临走时遣人过来问他是否愿意随同南下。 顾东望打点行李,喝过许文恪的践行酒,便随着罗尚的家眷一起奔赴江南。 途中,罗尚细细看了他画的飞天,称他颇具灵气,尤以神女的点睛一笔最佳。 他听后顿觉赧然,在得了颜料重画的之时,念及敦煌飞天毕竟是佛家画作,便还是将神女的脸画成了宝相庄严的模样,只有眼睛处保留了睐儿的神韵。 此后,罗尚又对顾东望多番指点,他便将画又修修改改重作了一幅。 落脚江南后,罗尚将他引荐给了慧觉寺,方丈见了他的飞天后,邀他绘制几幅菩萨画像供香客参拜。 直到半年前,他才搬进了这抱朴园,随园子里其余人一起学习画技。 抱朴园乃是江南颇负盛名的几处画行之一,常有闻名的画师过来切磋技艺、指点新学者,罗尚便是受了园中众人的邀请才到此。 在园中住了大半年,顾东望的画技可谓一日千里,在此地也算是崭露头角。 十日前,抱朴园画师集会,约定下次园中红梅绽放时以花入画,要评出个前三甲来。 此后,他画过数十次,也将园中能看到的前人画作都看过了,但依旧作不出自己的满意的来。 罗尚看过他的画,也只说匠气太过,神韵不足。 若差在画技上,还能安慰自己勤能补拙,多费些心思便好,但灵气却只能靠悟。 昔年阳明先生格竹悟道,现下寒梅未开,他连这所谓的笨办法都尝试不了。 细细想来,作画这十几年来,称得上灵光乍现的时刻屈指可数,若要论最强烈的一次。 顾东望思绪回到现实,视线再度落到了眼前的草纸上。 那时目睹的一舞,切实让他领会到了何为丝如泉涌,下笔有神。 可惜,给予他灵感的睐儿在他的画作出不久后便不慎从楼梯上跌落,再不能起舞了。 顾东望长叹一声,将草纸小心迭好,然后就听到园中有人唤他。 “东望兄,有书信至。” * 大雪漫天,青山隐隐,新起的坟茔前有两人素服而立。 “把你的眼泪擦擦。”许文恪推了一把身边的人,“老和尚去极乐世界了,该为他感到高兴。” “是啊。”顾东望长叹一声,“多谢你及时来信,让我能见他最后一面。” “跟我还客气什么!都是老和尚捡来带大的,我比你先到寺里,论起来你得叫我声哥呢!” 顾东望没有接话,两人站得一会儿,又各自磕了头,才下了山。 许文恪要回衙门点卯销假,顾东望便收拾纸笔往有梅花盛开的地方走。 山路崎岖,走得片刻,他想起不远处有座凉亭,正可做赏花作画之用。 不久,他见到了凉亭的一角,握着袍角刚要上前,就听见有乐曲声响起。 丝丝缕缕、如泣如诉,每一个音都恰如其分。 顾东望听得一会儿,只觉这乐师技艺娴熟,曲子悠扬动听。 曲罢,他想见一见那琴师 ,就听见有人说话。 “烦死了,就这样的曲子有什么好练的!” 顾东望抬起的脚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睐公子,是您自己选了这条路,练不练也全在您自个儿,犯不着在我跟前儿抱怨。” “知道了!” “您能想明白那再好不过,先生今夜会到教坊来,公子还是先紧着把曲子练好吧。”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响起,顾东望赶忙躲到一旁。等那名小厮走远后,他自觉撞破了他人私密之事,只想着赶紧离开。 走出没几步,只听见上方的凉亭内骤然响起铿锵之声。 他惊愕转头,激昂的曲调一阵高过一阵,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奏曲之人心中怀了难以化解的愤懑,要借了这琵琶将一腔情绪倾泻出来。 顾东望一时听住了,他眼睛盯着凉亭的一角,缓缓移动步子。 渐渐地,他看到了凉亭的柱子,然后是凉亭中的栏杆,最后他看到了一只手。 这只手肤白胜雪,正卯足了劲儿,一下下砸在琴弦之上,带起裂帛般的声响。 俄而,五指翻飞,他只能看见一层层虚影,金戈相击的声音一阵阵紧逼而来,叫顾东望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他抬首,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与那日含情带笑、波光潋滟的神情不同,此时的眸子内蕴精光,一池的怨愤几乎溢将出来。 顾东望顺着眸子的视线看去,漫山热烈绽放的红梅便尽收眼底。 梅枝苍劲嶙峋、旁逸斜出,鲜红的花朵随着曲如游龙般的枝条肆意伸展,所到之处皆是鲜红。 起风了,寒风挟着清幽的梅香从脸庞刮过,顾东望脑中忽然浮现了那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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