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注1】 回到住处时许文恪已经下值,正拎了一角素酒走过来。 “回来了?今日画得如何?找到你说的什么神韵了吗?”他边说边往顾东望背上的书笈里去看。 “你还记得睐儿吗?” “睐儿?”许文恪放东西的动作一滞,“哦——你是说之前跳水中舞的那个啊。” “是。” “他伤了腿以后就不跳了,你猜他后面改什么了?” 顾东望抿嘴不语。 “改弹琵琶了!”许文恪将吃食一一摆好,招呼顾东望坐过来同吃。 “这其中还有一段公案,你猜他为何要改弹琵琶?” 顾东望摇头。 “嗐!之前只道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他伤好后闹了起来,众人才知原来是被人推下来的!那日一场水中舞令睐儿声名鹊起,令那人原本快到手的头牌之位不稳,才使了奸计。” 话到此处,许文恪点点筷子,又道:“这人弹得一手好琵琶,睐儿为了压过他才改学的琵琶。” “那……”顾东望迟疑一瞬,“他胜了吗?” “你是说睐儿?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着悬。你想想,人家那可是学了十几年的,他才学了多久?不到两年而已。” 顾东望没有开口,但心里却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熟稔的技艺固然重要,但弹奏时的心性和弹奏出的神韵却是需要灵气的。 而睐儿,确实有这份心性和灵气。 “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你今天看到他了?” 顾东望筷子上的酱豆滑落到了桌上。 “没有,只是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字……我就是随便问问。” * 距离元日还有些时日,顾东望日日往那处默林去,为了不耽误睐儿练琵琶,他并不占凉亭,而是在周围寻了个合适的地方铺开画纸。 睐儿并不常来,有时隔三日,有时隔五日。 他来时,顾东望便听着他练习靡靡之曲,只是每每练习不了多久,那曲子就会骤然变调,他那或烦躁或郁闷或深思的情绪就会分毫不减地传入顾东望的耳朵。 顾东望笔下的红梅便时而灿烂时而含苞时而舒展。 他若不来,顾东望便只能对着一林孤寂的梅花,一点点勾描它们不同的姿态。 不久便近除夕,年关事繁,他便无暇再往默林去。 一直忙到元宵过完,年前同他一起返京的罗尚把他喊了过去。 只说他的《凌寒图》中所画的梅花已通神韵,想来是山林间的梅花独具天然野性,这才使他了悟,便封了五十两银子旅费,令他自往各处山野间游览。 “此事便这么定了,莫要再推辞,你的天赋不可蹉跎,这银子权当我收了此图的资费。” 话说到这份上,顾东望便不敢再辞,再三拜谢后出了府门。 他也不敢与罗尚说,自己忽然了悟与那一林梅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听了一个人的琵琶,又知道了他的故事。 出发的前一日,顾东望再次背着书笈,早早地往默林去。 梅花尚在,依旧鲜艳地傲立枝头。 他站在熟悉的那块大石旁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日头高挂,才在那条蜿蜒的小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次睐儿身边没有跟着那名小厮,他独自捧着琵琶缓缓走入了凉亭。 调子响起,不是他常练习的情思之曲,也不是一浇胸中块垒的信手弹奏。 直到婉转细腻的“原来”二字传来,顾东望才恍然明白,睐儿弹奏的是《牡丹亭》里的《皂罗袍》。 琵琶仿着笛子的声音,一点点托着水磨的唱腔。 顾东望驻足出神,待听到末一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注2】”时,他觉出了唱曲人腔调中的哽咽。 有那么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口的疼痛。 顾东望抬手盖在胸前,却又只摸到了如擂鼓般地响动。 他从书笈中拿出一幅画,红梅映雪、翘角凉亭,锦袍之人怀抱琵琶按指拨弦。 本想将这幅画送给他的,多谢他帮自己悟出了梅花的神韵。 但顾东望这时忽然发觉自己的错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3】。 特地到这人迹罕至的凉亭来唱这一句的人,怎会看得上这幅工于技艺的画。 雪簌簌下着,睐儿早已离开,顾东望伫立在大石之侧,久久地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出神。 若你苦于红墙高深,那我便助你逃离。
第17章 罗府设宴,为赏芙蓉池中盛放的莲花,也为行旅一年归来的顾东望洗尘。 说是池,却十分阔大,立于岸边望去,竟看不到水面的尽头,仿若一片湖。 池中水榭内放置冰山、摆上桌案,众人举杯劝觞,席间觥筹交错。 执笔勾描,一株重瓣红莲跃然纸上,顾东望斟酌着下一笔的落处时,忽听见一阵清亮柔婉的琵琶声从水面传来。 他抬眼去看,一抹鲜艳的红色从远处缓缓荡了过来。 心中那个猜想还未确定,身旁的人就已经叫破。 “那不是如今教坊的头牌吗?竟请得动他?” 另一人答道:“先生曾为御前待诏,区区一个教坊头牌而已,如何请不动?” 睐儿去年就已经成了教坊的头牌,此事他一回京城就从许文恪的嘴里得知。 那时顾东望心中无甚波澜,甚而因他终于胜过那名陷害了他的伎人、终于得偿所愿坐上了心心念念的位置而高兴。 如今听着旁人的评判,他心中生出一丝恼怒。 顾东望捏紧了手中的画笔,而后不着痕迹地放下。 也是,纵使是头牌,那也是教坊的伎人。 困在黄金笼内,纵使玉粒金莼地养着,那也舒展不了羽翼。 他凝神听着,睐儿的弹奏比一年前更显娴熟了,若不是转音时那一丝细微的上扬落于刻意,他几乎要被曲中糅合的清越之感所迷惑。 再度抬首,恰对上睐儿递过来的眼神。 一时间春波荡漾、星子闪烁,万千华光仿佛都被那两只眸子吸纳了。 周遭的声音、景象一起消失,顾东望的视线追随着那一湾春水,整个人愣在当场。 不过一瞬,眼波转动,那双眸子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顾东望这才觉察出脸上烫得厉害,赶忙低头遮掩。 * 暑气蒸腾,蝉鸣蛙噪,纵使到了夜半,窗外吹进来的风也都是热的。 辗转许久依旧不得安枕,顾东望干脆翻身下床,走到庭中的水缸前,贪一点凉意。 自《神女飞天》与《凌寒图》后,他的画逐渐为人所知,这一年在外游历作画,日子逐渐富足。 此番回来前,他便托人寄了银票回来,令许文恪置下了此处二进小院子,他们二人住尽够了。 那日芙蓉宴后,他又得知教坊在高价售卖丹桂牌,仅二十枚,凭牌可与睐儿独处一夜。 一百两,这是他手头仅有的积蓄,犹豫了两个时辰后,他还是去买了一块。 中天月圆如盘,银辉泻下,照影入缸,清水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顾东望手中捏着丹桂牌细细摩挲,指尖从雕刻的丹桂图案上抚过的时候竟有些轻微地颤动。 丹桂,睐儿信息素的味道。 如今被自己捏在手中,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那股冲动越来越明显,甚至能清晰地察觉到喉头的干涩。 “大半夜不睡觉站在院子里干什么!” 许文恪高喊一声,开了房门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 顾东望心中急切,将牌子往怀中一塞,三两下捧了水往身上浇。 待许文恪走近,看到的就是一个面红耳赤、浑身滴水的人。 “你怎么了?跑这儿洗澡来了?” 顾东望眼神闪躲,嗫嚅着说:“没什么?天气太热了,缸里的水凉快。” 许文恪狐疑地打量着他,揉揉鼻子,分辨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哎呀!”他双手抱胸,环顾一圈,拉长了声音开口,“这院子真怪哈,明明没有种竹子,怎么还有股竹子的清香呢?” “你!”顾东望羞臊不堪,指着许文恪的鼻子又骂不出什么话,只能憋着气甩手而去。 许文恪顿时爆笑出声:“哈哈哈,你这呆竹子也有开花的一天,快跟哥说说,看上谁了?哥亲自替你说合。”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摔门声。 翌日,罗尚谴人过来,令他十日后共赴江南。 罗尚之意顾东望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事放不下,递话的小厮走后,他便起身往山上去。 凉亭依旧,大石依旧,只是盛夏梅花难寻,他等的人也不见前来。 手中捏着丹桂牌,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到教坊去找睐儿,只是手中积蓄已空,不够赎身的银子。 若只是将话说了,让对方等着,未免被当成是一般寻花问柳的浪荡子。 他也曾将心意融于画中托人递进教坊,但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下文。 如今,满京城里盛夸睐儿玉手琵琶,撩人心肠,期间又不免夹杂王孙公子为他一掷千金的笑谈。 顾东望心中惶恐,他怕他已经习惯了那黄金笼子里的鼎沸笙歌,自敛羽翼,再不愿飞出。 所以,他盼着能在凉亭里看到那人,听他或怨愤或哀婉地弹奏些不会在教坊里出现的曲子。 但日落月升,那个没有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也只能揉揉酸痛的双腿自往山下去了。 此后的日子,他得了空就往凉亭处去,但睐儿始终没有出现。 十日后的清晨,罗尚家的小厮来请,让他先往罗府再一同出发。 坐上马车,他掀了帘子往外看,街道旁的小摊热气腾腾,络绎不绝的人群穿梭在一栋栋建筑之间。 马车路过教坊,顾东望凝神望着,心中的念头越来越重。 终于,他掀了车帘。 “劳驾停一停,我有点事,烦你先带着我的东西去,再替我告个罪。” 他跳下马车,往那座凉亭的方向发足狂奔。 一路穿过街道、走过羊肠小道、爬过满是泥泞的山路,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大石上。 而后,有琴声传来,悠扬空洞,他猛地弹起,攀着大石去看。 凉亭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极目远眺,怀中的琵琶下露出的半边脸上只有疲惫。 顾东望心脏狂跳,撩起袍角就想冲过去,刚探出身子就看到凉亭的另一侧坐着那名小厮。 抬起的脚还是放下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深深望了睐儿一眼,而后原路下山。 * 丹桂如火,一簇簇地坠满枝头。 闻到这馥郁的芬芳,顾东望才从长久的惊叹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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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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