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我察觉到他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过去的十年里,我从他这里得到过很多微弱的支持。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正是因为他本人并不在这个地方,我才能够放纵心里的一些念头,而一旦他本人回来了,我就必须要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你之后还会回来吗?”仗着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我大着胆子向他提问。 我问完这句话,他极为罕见地犹豫了,我瞬间懂了他应该是有难处,当我正打算岔开这个以我们的关系来说有点逾越的话题,他点了点头,“嗯。” “哦,那这里的钥匙你留着吧。”我慢吞吞地说,看他肢体语言里里明晃晃的疑惑,我笑笑,“放心,我没打算偷偷换锁。” 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除非是有什么大事,否则他是断然不会做告别这种无意义的行为的。他只会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开,从不多说一句。 上一次他来和我道别也是在杭州,那时的他做好了切断和这个人世间一切联系的准备。那现在呢? 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主动拥抱了我这个朋友以后也全都烟消云散。 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是在和我道别,甚至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他不会回来了,至少往后几十年以内他不会再回来了。 当然,他说他还会回来并不是在骗我,只不过他的许诺是一种超越凡人理解的宏观意义上的概念。 普通人的一年对于张起灵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他的有朝一日是一条普通人无法看到尽头的漫长旅途。中国再大,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再经过杭州,往后只要他还会路过,他会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哪怕那个时候我早已不在这个地方。 我凝视着他同过去相比没有分毫改变的面容,慢慢松开手。 明明就很不习惯做这种和人亲近的事情,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看着他有几分紧张的侧脸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我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 时间于我们的意义并不相同,他的旅途还未走到终点,既然我们注定要在将来的某个节点道别,那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分别呢? 该放他走了。我这样告诉我自己。他是自由的。这既是我身上的枷锁,也是我由衷的期盼。 当初我邀请他和我一起来杭州,用的理由是他可以在我这里慢慢想未来的出路,如今他找到了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我作为一个即将要退出江湖的老朋友是该为他高兴。 再见了,小哥,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不会再有人比你更好了。 我人生中最绚烂的部分全都是和你有关联。 “时间要到了吧?”我最后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站直身体,背起包从正门离开了。 十年前,我在和他道别后又追了上去是出于对他的担忧。我害怕他自杀,更害怕他会想不开做傻事。 现如今我想不到我有任何可以强行挽留他,告诉他不要去香港去他的族人身边的理由。 和在封闭腐朽中走向疯狂的灭亡的本家不同,外家这一支早在过去数百年间学会了如何入世,现在连最大的敌人也被我解决掉了,闷油瓶加入他们只会比生活在现代法制社会、处处受制的我这边要更加惬意自在。 我站在客厅窗户边上,楼下的闷油瓶仿佛有感应,停下来精准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在他看到我以前,我心虚地侧着身子躲进了一旁的阴影里。 等我再出来,那个地方早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上午八点多太阳才姗姗来迟,因为觉得阳光很刺眼,我一把拉上窗帘,黑夜便又一次地降临在了这个地方。 闷油瓶离开以后,客厅一下子变得很大。这里以前有这么空的么?我闷闷地抽烟,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劣质塑料打火机不是很好使,半天打不着火。在我感到不耐烦以前,咔哒,火燃起来了,火光照亮了我手掌的那一小块地方,我面无表情地把烟点着,一口气抽掉大半根。 我也不再想回里屋,就靠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道闷油瓶看没看出来,那天晚上我其实是对他的族人动了杀心。 在张海客出现在闷油瓶面前,和他讲张家的事情,要求他履行族长的职责,有史以来头一次,我出现了我要干掉这群姓张的的冲动,所以后面我提前站到了外面去等,我害怕如果再和他们共处一室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狗日的王八蛋张海客。我很颓地抹了把脸。看到他发给闷油瓶的消息,我其实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他,质问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因为诚如闷油瓶所说,这些都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了。 张海客,你是聪明人。我捏着空了的烟盒很久没动。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张家需要在改变中振兴。不管你们想做古董生意还是其他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闷油瓶绝对不能回到过去的那种被利用、被当消耗品的生活里了。 我搓搓自己被熏黄的手指,咳嗽两声,又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包烟点上。为了打倒我们共同的敌人,我花四个月推演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计划,这个计划到底有多么庞大,我一连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计划有许多的突发事件和旁枝末节,这些看起来毫无效率和逻辑的东西背后是我布置的无数暗桩,直到最后也只启动了一部分。 我真正想说的是里面有很多环节是和张家人息息相关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个古老的家族在经过一次次的分裂,一次次被围剿之后,残余的部分已经遭受不起更多的重创了。我相信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一定还可以东山再起,但……烟头烧到手指,我回过神,我猜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神经质,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由衷地希望不至于需要走到这一步。 一直在客厅待到太阳快要落山,我才从沙发上起来,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吹散了满屋子的烟气。 厨房冰箱里有处理好的生鲜食材,还有用保鲜膜封起来的半成品。我在这边住了这么久,平时基本不开火,这些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 想想张海客邀请他竟然都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了,我长叹,如果不是我的手伤,他应该更早就出发,这么看他对我确实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我对着发了半天的呆,直到冰箱发出警报,我默默关上冰箱门,没有动其中的任何一样。 在杭州,除了我的家人还有一个我必须要去见的人,只是和闷油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过梦幻,我便有意无意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任何事情一旦战线拖得过长就容易出现不可控的变数,这不是我过去十年里的作风。 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把自己捯饬干净,然后拿上车钥匙,希望在天黑以前能够赶过去。 我这一趟的目的地是西湖边上那间曾经是我的铺子,现在被叫做“王子规矩”的地方,至于我要见的人,是我最初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唯一的伙计。 在一个所有人都刚死里逃生、疲惫不堪的早晨,我答应了他如果我能活着回来,那么我会把这一切背后真正的原因告诉他。 现在到我履行承诺的时间了。
第16章 太阳隐没在林立高楼的夹缝间,天很快就要黑了,四周一片朦胧的昏暗,我站在西湖边铺子门口。 歪歪曲曲写着“王子规矩”几个大字的招牌已经被撤了下去,换回了原本的“吴山居”。大门落了锁,看样子很久很久都没有开门待客了,门上贴着一整排催缴水电的单子,我一张张撕下来,内心难免萧索。 “哎呀,小吴老板,你来了啦。”隔壁老板一拍脑门,亲热地和我打上招呼,“真是好久不见啊。” 隔壁铺子的老板生平最大爱好是下棋,以前我还待在铺子里偶尔也会跟他杀上两盘,差不多次次都被他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本就不富裕的光景更是雪上加霜。这老小子可从我口袋里赢了不少钱,我想忘都忘不掉,只是我没有想到,十多年时间一转眼过去,我的铺子开开关关,很多东西和过去相比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竟然还在这个地方。 想来也是,能在西湖边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开间铺子三年以上不倒闭的,随便拎出来个都比当初背靠三叔的我要懂经营也更会做生意。 这个点基本不可能再有其它生意上门了,我站在门边简单地跟他聊了两句。近些年行业内部动荡得太厉害,一方面是国家严打严查,出土的东西变少,另一方面是分销马盘也学精了,知道朝哪些地方销赃既能卖得出价格又相对风险较小。 时下的大趋势就是但凡成色品相好点的宝贝都集中流往以拍卖行为代表,这种背后有公司资本的地方,个人卖家没点铁关系,那些滑不留手的筷子头压根就不把你当回事,净拿些劣品残次品出来耍无赖。 拿不到好货就找不到买家,东西不能及时脱手现金流就容易断,这样的恶性循环导致许多铺子的生意都越来越难做。 “唉,现在能有几单生意全靠吃老本,顾客还看准了是我求着出手屠龙刀大砍价。”这小老头看着笑眯眯的,人也和善,实际上宰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过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这边门可罗雀,他那边反倒生意不断,没想到几年不见连他也落魄了。 “行业总归是在发展的,很多时候有老本可吃也是一种别人求不来的优势。”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有空可以少下点棋,多学着研究下新时代的卖货方式。” 千禧年以前,手上有个万把块就敢觉得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房子更是直接等单位分配,千禧年后,改革开放带来时代剧烈动荡,许多人一夜赤贫又一夜暴富,总体上咬咬牙也能买得起房,直到这几年,杭州房价和物价一并飞涨,别说西湖边,连三环五环附近的小居室没个小几百万也拿不下。 老头苦笑两声,“承你吉言,承你吉言啊吴老板。” 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精,他没问我那铺子短暂改名易主又草草关门大吉,我也没有主动说起。 寒暄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他缩回自己地盘继续跟人下棋,我打起精神继续干正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几把钥匙——之前去盘口,底下一个以前当扒手的伙计给我配了把万能钥匙,还告诉我再要打不开就直接扣他过来,保证五分钟手到擒来。我心里没底怕把条子招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之前的捅了下,没想到咯噔一声,门居然真给开了。 “吴邪……”和隔壁老板说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远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直探头往我们这边看,隐约听到我自己的名字,我回头,还没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这伙人便立刻四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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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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