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林镇里,人人都说我是冷血动物,”江与鹤哂然一笑,“其实说得真不假。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乐于助人’几个字,干的净是混账事。搁在以前,这次无论是谁,管他死不死,我都懒得搭理。” 他摸了下楚桑落的脸,笑着说:“别吓到,我就是这样的人。” 楚桑落摇摇头,坚定地说:“你很好。” “可这次是母亲来求我。就算她曾经两次抛下我,但血缘关系没可能斩断。当儿子的,哪有理由让母亲下跪恳求,”江与鹤侃笑,“死了是会下地狱的。” “呸,才不会。”
第73章 江小鸟,是属于自由的。…… “那如果,我杀了我父亲呢?”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炸开黑夜,顺着裂缝追寻,掩藏之下是栖身湖底的水怪,恐惧不可名状。 “你不会。” 楚桑落眸子莹澄,内里是不经思考的笃定,毫不怀疑的信任。江与鹤唇线平直,宛若一把出鞘的刀。 他垂下眼,浓密睫毛微颤,“可是他们都说,是我杀了他。” 初二,周五下午。 江与鹤放学回家,桌上放着一盒草莓。破着额头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拿起草莓,上面贴着标签——68元。 他嗤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自他妈离家出走,他爸越发消沉,溺酒,甚至赌博。 每天推着轮椅去茶馆。赢了,会高兴地抽几张钱甩给他;输了,妄想回本,几日见不着人影。 家里被输得一贫如洗,又去借钱。拿不出钱,讨债的人都要到他这个未成年手里了。 前几日,他爸大输一场,烂醉如泥回家。浑身酒味,怪声怪气,“你嫌弃我这个没用的老子,那怎么没跟你妈一起走?” 不止一次,一旦输钱后喝醉,平常寡言的父亲就会打开他的房门,吵醒他骂一晚, “别跟你跑了妈一样,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没了老子,你连口饭都吃不上。” 换来的只有少年的沉默。但他的漠然对于江父来说,无异于是一种不屑。 于是,江父更加暴怒,江与鹤更加沉默。 那晚之后,父子俩没有说过一句话。 江与鹤实在想不到,他爸是出于什么心理买的这盒草莓。 迟来的愧疚?他讽笑,理由突兀得狗都不信。 大院的门被推开,听干脆程度,不会是一个坐轮椅的人弄出的。 江与鹤微眯眼,然而还没等他放下手中的草莓,几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屋,一把扯住他,“快跟我们走!” 少年不动,冷着脸问,“做什么?” “你爸要跳楼了!” 那位大婶的吼声太具穿透性,江与鹤一阵恍惚。 “就是,你爸坐在天台上,谁知道他一个残疾是怎么爬上十三楼的!你赶紧去劝劝!” “赶紧的!去了之后好好劝你爸!” “你跟你爸关系再不好,这种时候他总是你爸!人命关天的事。” 他们的嘴巴没有停过,犹如一把上膛的机关.枪“突突突”地扫射,江与鹤耳里却只是灌满噪音,大脑一片空白。 几个大婶推他,粗糙的手指将衣领扯得歪歪斜斜,勒到脖子,让江与鹤呼吸困难。 那幢楼是镇里最高的建筑,此时,楼下人流围成一层又一层,惊呼声、议论声连成一片。 “哎呀!他儿子来了!” “快快、快上楼劝你爸爸!” 江与鹤被拖着进到人群中央,无数张嘴在对他说话,又有无数只手在推搡他。 他抬着头,神经被割断,仿若一具木偶摆来摆去。 他的父亲坐在天台边沿,风鼓起他的衣服,以及两只空荡的裤管。不管底下发出什么响动,他始终望着天空。 “啊!” 人群表情一变,惊恐喊声连片。 天台上的中年男人撑起手臂,身体往前移动几厘米,几乎只坐了栏边的一条线。 “赶紧跟你爸说句话!” “你这小子,赶快上楼去拉你爸啊!” 不知是谁往他背上推了一把,江与鹤踉跄着上前。没缓冲的时间,邻居叔叔就生拉硬拽地带他爬上楼梯。 “不听话也要有个限度!那上面可是生你养你的老子!” 十四岁的少年在一个常年劳作的中年男人面前显得如此瘦弱渺小。江与鹤麻木地抬脚,中途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提起。 “啊!” 外边传来巨大的尖叫。 楼间的小窗,一个人影快速坠下。那片衣角,江与鹤十分眼熟。他瞳孔扩张到最大限度,脸色瞬间死白,小腿肌肉突然痉挛。 继一声闷响,人群里爆发出骇人的惊叫,“死人了!” 邻居叔叔松了手,干吼道:“还是慢了!”很快,他又揪起江与鹤,却发现怎么拽也拽不动。 只见江与鹤窝在墙角,死咬着牙,倔强执拗。邻居火气直冒天灵盖,“滚下去看你爸!” 江与鹤使出全部的力气去反抗,眼神跟狼崽子别无二致。邻居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震惊和害怕,倏地撒手,“你这种儿子生来真是作孽!老子要跳楼,劝都不劝。现在还不愿意去确认老子的死活,天杀的!” 邻居嫌恶地转身下楼,留江与鹤平板着脸蹲在墙角。 楼前聚集的人群掀起海涛般汹涌的怒骂声,江与鹤听得清,他们都是在骂他。 ——良心被狗吃了,冷血动物,狼心狗肺。 回忆到这,江与鹤眼里充血,冷汗涔涔。手里钻进一双手,柔软如春柳,温度低,对他来讲却足够暖。
他紧紧地反握,而后继续回到那天晚上。拥挤混乱的人群已经疏散,只剩寂寥几人在帮忙收拾残局。 地面一滩暗红的血,蜿蜒流动,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罩住这片天空,铺天盖地,血腥压抑。 他睁着眼,眼前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倏尔,喉管涌出一股呕吐感。 但在外人看来,他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无动于衷,冷漠刻骨。 “呸!镇里怎么出了这么个东西!” 大概是有人吐了口口水,怒意滔天。 不过江与鹤没有精力去理会,潜意识地摸到兜里,想握住什么去压住这股呕吐感,这股心悸感。 他触到一个塑料盒,捏得吱吱作响,却不起作用,心脏仍被抛在空中,然后高高坠下。 他喉咙里弥漫开血液的铁锈味。 —“啪” 透明塑料盒掉到地上,草莓滚出,鲜红饱满。随后,少年踩过它,压出红色汁水。 几起倒吸声之后,目睹这一切的几人忿忿道:“遭雷劈的!” 第二天一早,江与鹤将父亲死前买来的草莓踩得稀碎的消息传遍整座小镇。 “不是你。” 江与鹤抬眸,满眼血丝,狼狈对上楚桑落的视线。她闪着泪光,异常坚定地重复,“不是你,他们乱说的。” “我没劝他,也没流泪,”江与鹤艰涩地挤出字,“要是我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劝他,上楼去拽住他,结果一定会不一样吧。” 馨香靠近,楚桑落用力地拥住他,“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的。” 江与鹤有些发抖。 楚桑落抱着他,心疼极了,“你当时肯定很害怕,所以才没有反应过来。” 十四岁的少年猛地听到父亲站上天台,然后被拽走,人群在催促、喧闹、推挤,后又亲眼看到父亲坠落身影,叫他如何反应? 他才十四岁,十四岁而已。 他要有多坚强,才能承受住那一幕?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寻死?”江与鹤埋头在女人的颈窝,汲取一切温暖,逃避一切光明,“我想,是不是那晚的沉默伤害到他了。是不是,真的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你不要乱想,”楚桑落感到一阵无力,只能苍白地摇头,“不是的……” “后来警察说,父亲得了肝癌,晚期。” 漆黑色彩糊住江与鹤的眼,他深陷黑暗,喉咙干涩发紧。 “你爸为了家断腿,你妈跑了,你作为儿子也没照顾好他。你要是懂事点,就不该惹是生非,天天在家服侍你爸。兴许,你妈也不会跑。” “都怪你不懂事,都是你造的孽。” “你爸得了那么严重的病,你也不关心。不孝子!” “现在爸妈都没了,你成孤儿了,活该!” 所有人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地对他指指点点,换上愤懑的表情,彷佛在惋惜死去的为什么不是他。 好多年过去,这些话仍然如此清晰地刻画在脑海里。 “可是,你也不知道爸爸生病了对不对?” “我在垃圾桶里见过药盒,要是我能注意一下,也许能早点发现。” 楚桑落胸口揪着疼,拧眉红眼。 在庆林镇那段日子,她曾在无数次八卦中听到江与鹤的名字。 每个人提起他,必然伴着咒骂和轻蔑。冷血导致父亲死亡,桀骜导致母亲抛弃。 然而,他是真的冷血吗?不是。 爸爸断腿,江与鹤在外遭受到的恶意,一定不比大人的少。 都说童言无忌,偏偏小孩子最会戳人心肺。周边看他的眼神会变,甚至会有人直接当面嘲笑,“你爸是个残废诶。” 江与鹤会反击。然后,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地回家。 他不是想打架,只是想维护自己的父亲。 因为父亲的堕落,输光家产,江与鹤会吃不上饭,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温饱。 他都不曾抱怨过。 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他也只是沉默着,不予反抗。 包括亲眼看到父亲坠楼,哭不出声是因为太疼,扯着五脏六腑的疼,行尸走肉。 这样的人,怎么会冷血? 他真的桀骜吗?也不是。 妈妈的出走,说到底是出于自私。或许会有江与鹤每日带伤回家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活得更轻松。 没了父母庇护的小孩,只能靠自己保护。 而在庆林镇,恶意连连,江与鹤能做的只有冷漠以及,不要命的拳头。 江与鹤光是活下去就很难了。 他们到底要他怎么做? 他们将所有错的归于江与鹤,给他套上一把又一把的枷锁。以至于,江与鹤自己也相信是他不好,是他造成的结果。 庆林镇是一座牢笼。镇上的人将道德绑架编织成大网,套牢了江与鹤。他从来没挣脱过。 楚桑落推开他,捧起他的脸,“江与鹤,你看着我。” 江与鹤缓缓抬眸,眼底血丝狰狞,下半张脸隐在晦暗夜色里。 ——“啪嗒”泪水滴在他手背上。 颗颗泪珠汇集到楚桑落瓷白的下巴尖,如一股小水柱,涓涓细流。 她摸着他的脸颊,定定看着他,“我一直认为,法律是这世上最公正、最理智严谨的评判方式。现在,作为一名律师,我告诉你,你没有错。不必理会不讲道理的血缘道德绑架,不必理会荒谬可笑的舆论世俗。” “你不能被困住,你是属于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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