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别人带走的?” 我又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试图追问,被虞百禁伸臂拦住,走廊那端兀地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膀大腰圆、气势汹汹的中年女人小跑着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女孩揽过去,和我拉开安全距离,一脸愠色地质问:“你们是谁?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她的声调远高过我,在午后阒寂无人的楼道里轰然炸响,炸开好几扇门,其间伸出三五个好奇抑或是不满的脑袋,朝我们的所在之处投以注视。 “迢迢?”有苍老的声音喊道,“怎么啦?别缠着人家,你又不认识,乖啊,跟阿姨回屋里去。”有人用词隐晦地劝说:“唉,这小姑娘精神不太……家里有钱,要面子,不让她住院,怕传出去不好听,才送到这儿来,平时也没个玩伴,就和晚晴亲,晚晴还……啧。” “我家小姐跟你们那些破事没半点儿关系,请回吧!别来找我们打听!” 保姆模样的女人像护着一只雏鸟,把名叫迢迢的女孩拢在她的羽翼之下,“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信吗?” 虞百禁微低着头,在我耳旁问道,我眼角余光能瞥见他上扬的嘴角,瞳孔漆黑,直直地盯着前方。 “不信的话,我‘想办法’再问问。” “别。” 我一手拦下他,一手把那张残损的照片收进上衣内袋,和段问书的金属名片放在一起,问缩在保姆怀中的迢迢:“我再确认最后一件事,只要你好好回答,我保证今后不再来打扰。” 狠狠瞪着虞百禁的保姆面色稍缓,但仍充满警惕。 “说。” “容晚晴是怎么把这张照片给你的?” 迢迢想了想。 “从门缝,塞进来!” 那天晚上,早已过了宵禁的钟点,她熄灯上床,刚抱住陪睡的旧泰迪熊,门口却传来熟悉的呼唤。 “迢迢。” 是喜欢的姐姐。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她一听,顿时困意全消,赤着脚跳下床,想去开门,锁却被人从外面扣住了,拧不动。 “迢迢乖,听我说。” 姐姐就在门外,离她不过咫尺,声音轻轻的。 “游戏的规则是:不要出声,不要开门,不要和你不认识的人对话。” 她最擅长玩游戏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她隔着门使劲点头。 “这是……藏宝图的一角,很重要,把它交给你‘见过的人’,记住了吗?” 贴着地面的窄缝里吐出一张纸片,她捡起来,双脚冰凉,脸蛋却因为期待而涨得通红。“那姐姐呢?” “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 “还回来吗?” “我试试看。” “可是!” “嘘。” 门外的女声停顿了一秒。 “我宣布,游戏开始啦。” 傍晚五点,我和虞百禁离开疗养院。目送着后视镜中逐渐缩小的楼群,直到它变成一团迷雾重重、不可捉摸的虚影,我将车窗升起,隔绝耳畔呼啸的风,打开手机扬声器,边开车边和段问书通电话。 简要地分享完收集到的情报,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容小姐的读书笔记里遗失了一张照片。段先生对那个本子有印象吗?” “读书笔记?” 听筒那端很吵,他在嘈杂声中沉吟,“是,晚晴从小就喜欢看书,手写,摘抄,类似的本子有好几个,都写得密密麻麻,摆在家里的书柜上。我可以作证,但我没怎么看过里面的内容,”他一板一眼地说,“就算不是日记,那也是她的隐私,我随便翻,不好吧……” 彼时他刚从警局出来,果不其然遭到了小报记者和无良狗仔的围堵,这帮蚊蝇一般驱之不散的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一通胡言,还非要扯上今年五月的换届竞选,又问段问书这个还没过门的准女婿作何感想,“我能有什么感想,”他已无力应对,疲惫不堪,“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眼脑子里就克制不住想最坏的结果……” “监控和指纹呢?” 我打断他,没时间也没那个善心陪他发泄无用的负面情绪,即使会显得我特别冷血,“出入过她房间的,翻动过她笔记本的,对了,有个叫迢迢的女孩儿——” 副驾驶座上的虞百禁忽然将手伸向中控台,按住了手机下端的话筒。数秒钟的静默过后,段问书疑惑地“喂”了两声,“信号好差,刚才好像断线了,我没听清。简先生你们回市区了吗?” “我们快了。” 虞百禁悠悠地说,一只手稳住我的方向盘,示意我继续开,另一只手拿过手机,靠在自己嘴边。 “我刚说到,疗养院里有个小妹妹,据说晚晴在失踪前和她有过接触,警方那边盘问了么?” “啊,是不是个浓妆艳抹,打扮挺夸张的小姑娘?”段问书犹疑地,“可我记得她有精神问题……” “精神病人的口供也不是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吧。碰碰运气?万一能套出什么话来。” “有道理……” 我目视前方,放慢车速,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分心,看不见虞百禁的时候,几乎以为身旁坐着的是个陌生人。 一个我素不相识、从未了解却如同着了魔一般沦陷过的人。 “好,我会再和警方协调一下。真的太感谢——” 虞百禁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我也把车驶向路边,停在一片树荫底下。 时近黄昏,晚霞将街道涂抹成淡黄蜂蜜色,一切都是如此安宁,和睦,我和虞百禁并肩而坐,面前的斑马线上正缓步走过一家三口,年轻的夫妇牵着孩子的手,眼中除了自己的幸福别无他物。我问他:“为什么?” 他面朝窗外,装作没听见,伸出一根小指掏了掏耳朵。 “不乐意听你一直跟别的男人讲电话。” 我停顿了一晌,左手猛地插进驾驶座下面的空隙,拔出我藏在那里用于防身的匕首,而他与我同时出手,分秒不差,在我用刀背抵上他咽喉的瞬间格挡成功,牢牢扣住我的肘部。 “你大概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他喉结翕动,自下而上地望着我,眼底灼灼,像两孔被火烧穿的黑洞。 “你皱起的眉毛,挥向我的刀,像被计算过一样精准的动作,全都让我没法抵抗。” “你他妈再怀疑段问书,也不该拿一个脑子有病的小姑娘去试他。” 我将他压倒在椅座里,膝盖顶住他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处,却始终无法用力,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你没有心,虞百禁。” “这就是我跟你分开的原因。”
第7章 僵持了片晌,我直起身子,一把将匕首捅进副驾驶座的皮革靠枕里。 “下车。” 此时此刻,奔波了一整个白天却收获寥寥的我只感到饥饿和沮丧,身心俱疲,随便在路边找了家西式快餐店,暂且把烦心事放一放,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店里顾客不多不少,靠窗的空位只余下一桌,我们俩进去坐下,前面一桌是一对情侣,大约是吵架了,男的埋头玩手机,女的脸比我还臭;后面一桌是三个打扮精致的妙龄女孩,抹胸短裙穿得时髦,桌上摆着一盘软塌的薯条、一筐炸鸡和半瓶威士忌,两人喝得醉眼迷蒙,剩下一个在冲弯腰落座的虞百禁抛媚眼。 染了一头艳粉色短发、嚼着泡泡糖的服务生来到我们桌边,问:“二位好,吃点儿什么?”我说:“都行。”他嗔怪地:“哥,别闹。” 最后点了菜单上搭配好的推荐套餐。我对饮食方面向来没讲究,也没什么兴致和胃口,只是肚里很空,总想找东西把自己填满,食物,子弹,渴望,爱。 “你爱谁都行,虞百禁。”我说,“你执着的是‘爱’本身,何苦非要跟我纠缠。” 他却对此避而不谈,托着下巴看我。 “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格局和我俩的座位特别眼熟吗。” 我愣了愣,举目四望,数息之后回忆涌现,忍不住咋了声舌。 “《低俗小说》。” 是我和他第一次一起看的电影。 “或许待会儿就会冲进来一对鸳鸯劫匪挟持所有人,朝天花板鸣枪。”我耸耸肩。 “不,我们俩应该做那对劫匪。” 端着盘子的服务生恰在此时过来上菜,两份汉堡,两杯咖啡,一份薯角,一份金枪鱼沙拉,闻言目光惊惧交加。而他从不在意外人的侧目,眼角的痣都清秀灵动,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你看,我们吃饭的口味相近,喜欢的电影也差不多,猜得到对方下一句想说什么,永远都有话题可聊,难道不适合交往吗?” 自从在阳台上一同抽了一支烟后,我再没和那个叫虞百禁的青年单独相处过。我对他仅有本能的提防,却无确凿的证据。唯有将平时早已说烂的教诲再和容晚晴耳提面命一遍:要小心无端接近你的人,打算深交的朋友要和我报备,最好带我去见一面,少喝酒,别喝醉,公共场合也得保持警觉……她每次都“嗯嗯嗯”的连声答应,反摆出一副“真拿你没辙”的神情:“啊呀记住啦表哥你对我最好了。” 我也拿她没辙。 担心跟得太紧惹雇主不快,我和容晚晴便提前商量好,碰到教授带组或是小班授课,尤其是几位朝夕相处的同学每个都脸熟的情况下,大可不必寸步不离地监视她。我同意了。但仍按照惯例送她去上学,只是无须在窗前久坐,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书,逢风和日暖的午后,可以去楼下的花园或对外开放的多功能教室打发一下时间。 于是那天,我在一楼被爬山虎层层掩盖的放映室里,又一次遇见了虞百禁。他正独自坐在一面泛白的幕布前看电影,脚边放着烟灰缸、一罐啤酒和一摞摇摇欲倾的碟片。 他看昆汀。用老式影碟机。画质和音效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富有年代感的配色却又显得格外明艳和浓烈,肌肤有种粗粝质感。读圣经的杀手,戴耳环的男人,打假赛的拳手,旅馆里的女人,他们突然相爱又突然死去,血浆喷溅在荧幕上,他的脸也忽明忽晦,随后偏转视线,隔着半敞的门缝和门外经过的我四目相对。 我鬼使神差一般走了进去,关上门,和他并排而坐,看完了那部《低俗小说》。 我们全程未发一言。 待到电影结束,枪声仍在我耳边回响,密闭的空间里,空气温暖稠密,两个人交织的呼吸如同蚕丝成茧,不着痕迹地将我束缚,让我喉咙发紧。 片尾字幕无声地向上滚动,虞百禁伸了个懒腰,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倒过来磕,空的。我转过头看他,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很渴。 然后凑近过来吻我。 “不是那回事。”我摇头,“人不是为了这些草率的理由就决定相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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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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