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在骗你吗?”吴延寿反问他道,“若我能有解药……若我能有解药——又何必眼睁睁看着一城变作两半?又为何不救更更多的孩子?” 是的,那该死的、无时无刻存在着的智又告知着他——吴延寿并没有说谎,也没有判断错误。这味毒药他研究了一辈子,他不可能出错。 那么出错的只能是自己。 这就意味着,沈灼怀时日无多。 司若脚下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他扶住桌角,才意识到自己脚下已经发软。他面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口鼻一般,哪怕大口大口的呼吸,也无法攫取足够的空气。而吴延寿仍在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抱、抱歉。”司若躲闪开吴延寿那属于长者的通透的、又近乎怜悯的目光,转身推开门,匆匆离去。 此刻他的心仿若被人用尖刺在反复扎刺,又用醋盥洗,苦涩与疼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流出血来,而这伤口密密麻麻的,这处好了,那里又崩裂。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嘴角流下来。 司若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是血。 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阁楼,面色苍白,目光狠利,与来时相比,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那管事医官见到他这副模样,本想问他两句,却又被那目光吓退。 但司若现在已经无法顾及他人的目光,甚至无法顾及什么大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沈灼怀,一刻也不能耽误。 太医署在外宫,离内宫还有一段距离,按律非诏令不得入内。然而司若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药箱。 他站在朱红大门前,赤手空拳,重重拍起了门。
第198章 司若之举可谓逾矩非常。 他自然没有见到皇帝,拿到与沈灼怀相见的诏令,甚至,没能进入那扇高大得如同山峦一般的朱门。 “司大人。”门口宫卫无奈地望着他,“圣上说了,不见任何人。” 司若唇色发白:“是不见任何人,还是不见沈家和温家人?”他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我有要事……与圣上相禀,若是误了天时,你们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几个宫卫无奈地相视一眼,却仍旧不为所动,站作一排,右手都牢牢把在腰间佩剑上。 意味着,若是司若有所异动,他们不会留任何情面。 司若手紧攥成拳。 他明白,这件事不是几个卫兵能够决定的,但总无可奈何地产生一种迁怒。他越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宫卫去看那紧紧闭合的城门,目光凝着,似乎在期待什么奇迹。 此刻他心里的慌乱并非是往日经历所有能够比拟的。哪怕得知沈灼怀染病、哪怕要离宫调查时,他都并未有过这样的恐慌——那时他虽然慌乱,却有事可做,明白眼前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要治好沈灼怀,纵使艰难,但不会像水中观月、雾里看花。然而如今……然而如今,他却仿佛像浑身被抽干了气力,与沈灼怀离得很远吗?不,他们只有这一道宫墙之隔。 可又如同天堑。 他向来很稳的手,竟不自主地发起抖来。 风并没有寒冬的冷了,空气中是可以嗅闻到的新叶生长的湿润气息,遥遥的,似乎还能听到宫墙之中风铃的叮当。 很安静。 但却不是令人心安的安静,而是更似死一般的寂静。 司若垂眉,丝毫未动,仿佛要立在原地,成为一樽枯死的神像。 宫卫们与司若多有往来,见到他这番模样,心有不忍,纷纷别过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那道朱红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侍从从里头跑出来,不知附耳在门口宫卫耳边说了些什么,宫卫下意识地望向司若。 司若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饱含骐骥的光。 “我是不是能进去了?”他问道。 领头宫卫与司若目光相对,面色有些复杂,顿了须臾,但还是摇摇头。 光芒熄灭了。 司若垂下眉眼,却依旧没有挪动半步:“还请禀报。”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繁复长袍与饰品摩擦发出的声响,伴随着越来越响的风铃声,朝他而来。 ……是很熟悉的脚步声。 司若再度抬起头,鼻头浑然一酸。 只见狭长宫道之中,有一个人与司若遥遥相对着。那人身着玄青色、绣有四爪龙纹的华服,身上的冠冕与配饰沉重,几乎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压得更弱了半分。与上次和他见面时相比,他的身形已经明显削瘦了许多,纵使衣袍华丽,但却快瘦出骨相来,几乎撑不起这一身衣裳。 他的身边有很多很多人,竖着帷帐的、引路的,还有带刀的。与其说是拥簇着各类随从,倒不如说布满了看管着他的“眼睛”。 ……沈灼怀。 沈明之。 他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悄无声息地呼唤出口,也不知沈灼怀能不能听闻。 隔着这样多的人,司若看到他脚步匆匆,繁坠的袍子挡不住他向前的动作,却被身边的人挡住去路。 他看到他面上闪过一丝无措,但又瞬间被很好地遮掩住。 司若心头有些抽抽的疼痛,好像沾上了水的伤口生了炎症,久久不会愈合的那种疼。 远远的,司若与沈灼怀两个人相望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隔着一堵宫墙,一道打开的高大城门。 司若能意识到沈灼怀那灼灼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像野兽盯住猎物,要咬下一块肉来,而司若呢?司若也恨不得能抽出身边那些宫卫腰间的佩刀,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人通通杀了,与他相拥。 他真想告诉沈灼怀,他后悔了,当初他应该自私一些,抛开一切与他留在乌川,隐居下去,什么也不要。 这样不至于叫他们到今天这个境地。 然而突然的,司若看到沈灼怀笑了,沈灼怀伸手指了一下他,然后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司若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学着他的动作去触碰自己的脸庞。 却摸到一点冰冷的水珠。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哭了。 司若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别过头去,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掉那些泪痕,又才望向沈灼怀,瞪大眼睛,意思是告诉沈灼怀他没有哭。 只是风太大了。 沈灼怀面上好像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是那种司若很熟悉的,在他恼怒时他来哄自己,又失败时他会露出来的笑,纵使他现在病弱,可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却仍旧不改往昔的桀骜生气。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笑,司若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一些。 事态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也没有去化解眼前危机的天降神思,然而只要看到他,看到沈灼怀——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的,也好像是沙漠中渴水的旅者,突然获得了天降甘霖。 沈灼怀……他怎么总是这样明白自己,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知道现在他的渴求、他要见他,哪怕只是一面。 司若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抚平了波澜,眼眶又酸胀起来——又要掉眼泪了。但他实在是不想沈灼怀再看到自己哭,又垂下头去,于是错过了沈灼怀摸摸鼻头,郑重其事的一句话。 抬起头时,只看到沈灼怀似乎是叹了口气。 他隔空朝司若招了招手,有些吃力的。 司若立刻回过神来,痴痴地望着他。 而后他看到沈灼怀一字一句地、用无声的口吻对他道: “这次先放过你……” “司公子。” “下次可不一定了。” 然后又笑了,笑得有些腼腆,是真正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年人会有的那种腼腆。 司若周身的戾气好像在这一刻被突然抽了个干净——那些烦闷、恐慌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的,然而,这个腼腆的笑容却仿佛是撕裂天幕的雷电,将他阴郁已久,待雨不来的烦躁彻底席卷走去,眼前是一片清明。 他的心定了。 相见许久,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的见面。司若没有入内宫的文书,沈灼怀在那些眼线的簇拥下,离宫门有着几近三丈之遥。 然而这已足够。 司若笑了笑,随即意识到眼泪又落了下来,但已经管不住了。他只希望在沈灼怀看来,自己这笑容看起来不会太过于勉强。 他朝沈灼怀说:“好好的,我要走了,过段时间来看你。” 沈灼怀朝他点点头。 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去,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相背而行。 与来时不同,司若的脚步轻快起来。 好像这个世间眉宇什么不可救的病症,也没有悬在头顶的皇命如刀,沈灼怀只是刚从苍川回来,发了热,司若出去为他求药,喝了药,沈灼怀醒来,是乌川升起炊烟的傍晚,窗外流水边,流淌着金盏银台。 …… 第二日,司若方才想起来,自己的药箱落在太医署中了。 他不得不再度进宫——好在外宫他还来去自由。 然而来到太医署前,却是一副忙碌景象:不少人进进出出,大多都是些熟面孔,面带肃穆,一身黑袍,不像是来做事的,却像是…… 像是来祭奠的。 司若心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向前两步,拉住一个熟人道:“如何这样忙碌?”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啊,是司大人……您不知,吴老先生他……” 吴老先生……吴延寿?! 可他昨日,才与吴延寿见过面啊! 司若匆匆谢过这人,赶忙进入太医署内,果然见到往日工作地方,已成了半个灵堂。 司若脚步怔住,停在原地。 吴延寿怎么会……昨日见他,他分明精神不错,不像是得了什么急病的模样……他越过数人,进入堂中,却见到瞻仰堂前空空一片——吴延寿的尸首并未放在其中,只安置了一块写着他名姓的牌匾。 但不会有人把活人的牌匾放到棺材里。 “司公子,您来了。” 管事的医官见到他,稔熟地招呼,只是眉眼里都是疲倦。 “吴老先生他……”司若问,“他昨日、不才很精神……” 管事医官叹了口气,又笑了笑:“自然而然走的,今早上刚用完早饭不久,就。”他说,“百岁了,也是喜丧。您千万别放心上,和您没关系。”他又叹了口气,拍拍司若的肩,“老先生……还在屋子里,或许司公子您该上去看看。” 司若怔了怔,终于接受那个错怪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家伙还是走了的事实,同时听出管事医官的话中有话,朝他点点头,转身上了阁楼。 或许是为了避讳皇帝生病,整座太医署,只有吴延寿的阁楼外头挂了白。缟素的丧幡替代了原本的木门,而掀开白布——吴延寿便静静地躺在他的塌子上,合着眼,面上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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