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看着盘着腿,几乎是佝偻着身躯坐在对面还在不停咳喘的沈德清,心中沉思,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京城的毒,是在井水中下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因此非常斟酌,“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件事吧。” 沈德清并没有抬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司若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那一刀弄死了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他轻轻一声嗤笑。 司若知道,这是猜错了。 但他没有心急再问,他知道,既然沈德清……肯回头,那么,至少他是有所求的——即使主动权不完全在他自己,但至少他们之间也算势均力敌。若说他这些日子里学会了什么,那便是好猎人即使会错失第一个猎物,但永远不会丢掉最大的那个猎物。而如今,他没必要再对沈德清用激将法。 于是他只是打开了身边药箱,拿出里头的银针,以一个医者面对病人的态度淡然道:“伸你的右手出来。” 明显的,司若看到沈德清愣了一下。 而后,沈德清慢吞吞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和沈灼怀一样,幼时都饱受火伤,只是大概因为沈德清先被沈家带走,受过良好的治疗,他手上疤痕并未有沈灼怀那样明显。大抵是这无患所并不安宁的缘故,他的手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裂伤,也脏兮兮的。但司若扫了一眼,并没有会,便将手指搭在他的脉上,垂眸听息。 沈德清见司若没用悬脉丝线,也未戴上手套,就直接接触了自己,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也消失掉,彻底沉静下来。 司若看过不少病人的脉案,加之也亲自上手过重疾之人的脉象,他本以为沈德清此脉,与沈灼怀或者皇帝不会差上太多,但探着探着,却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他抬眸看向沈德清:“你身体中除去人麻之毒外,还有别的毒?” 沈德清闻言,脸上闪过半分诧异,随即便拍掌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你这玩尸体的仵作,竟还有点本事,竟能探出我身体里还有别的毒?”然而下一瞬,他又突然正色,“说罢,你想从我身上要什么东西。” 司若并没有立刻图穷匕见,而是取来三四枚银针,一一下在他的几处脉穴处:“我要的消息很多。但前提是——你别死了。” “……你还怪有医者仁心的。”沈德清舔着犬齿,阴阳怪气来了一句,“怪不得我那好兄弟会这样宝贝你。若是我,我定不会放你出来冒险。” “那你呢?”司若一边替他下针,一边聊天似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莫非,为左相在井中投毒,却出不去了。” 沈德清嗤笑一声:“司公子,有话就说,没必要弯弯绕绕——”他没有动,由司若下针,但语气却变得狠厉,“你不是想知道义父——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左相想要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他又很快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很古怪:“我知道,你和你姘头总觉得我是个变态,但应该想不到,真正变态的不是我,是我义父吧?!” 司若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沈德清说出口。 沈德清说:“无患所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无患所究竟为的是什么——你是以大夫的身份混进来的吧,应该也能发现,你们进来不是给病人治病,是看管那些杀人的兵士,叫他们在死前不要失去控制的。啧,吃人肉,我在这无患所里呆了这么久,也没想出还能有这样恶心的活下去的方式。当然——这不是我义父的初衷。我义父只是想做个研试而已。” “他想看看,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大家会怎么选。” “一份药,两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司公子,你这样高高在上,要不要猜一猜,有多少人选了自己去死,又有多少人选了叫他人去死?”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咄咄逼人,“他命令,进来的每个人都要做这个选择,一开始是父母,夫妻,兄弟姐妹,后来是陌生人。如果说,面对至亲之人,尚有为之去死的冲动,可面对陌生人,如果是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司若亲眼目睹那如同处决般的、血淋淋的现实,也曾经想过,这一切由来是因何而起,然而真听到沈德清告知他真相,却还是感受到了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的冷意:“所以,关于人麻之疫,关于京城百姓,社稷安稳,都只是蔺慈仪想要看百姓们做选择,才做出来的吗?这只是他的一个游戏?真是……荒唐极了!” “呵呵……”沈德清缩在他一身破布袍子里,分明已经快死了,说起这一切来,眼睛却亮得异常,“我在这里,见过他哦……” “什么?!”司若猛然起身,“你在这里见过他?他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杀人选择吗?”但起身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平稳了呼吸,“……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沈德清的眸色微暗:“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要说,沈灼怀找了一个聪明人。若是我当年也像你这样聪明,或许我就能保下我的妻儿。” 闻言,司若心头一跳:沈德清有妻儿?这是他们从未知晓的事情……毕竟从见到沈德清开始,沈德清就已经是那副疯疯癫癫的、对蔺慈仪忠心耿耿的模样。 见司若不搭腔,沈德清冷不丁地问了司若一个问题:“我的毒,还能治好吗?” 司若一愣。 他知道,沈德清指的自然不是人麻,而是他摸脉摸出来的,除去人麻之外,还在他体中肆虐的另一股力量——那是一种慢性毒。 司若自诩对毒有些研究,可无论是人麻还是他体中之毒,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他没有说谎:“这毒是你常年服用之物,伤及心腑五脏,你控制不好你的情绪思维,或许也是因此毒所致。若是能拿到这种慢性毒药的配方,或许能够有转圜的办法,但前提是,得有。” 司若的言外之意是这种毒,除了蔺慈仪,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下。而要从蔺慈仪那里拿到配方,和拿到解药一样困难。 沈德清不是什么笨人,司若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便说:“有没有纸笔。” 司若知道,此刻,沈德清算是完全给出了信任——无论这信任期有多长。他立刻从箱中拿出草纸炭笔,算算时间,将沈德清身上银针取下。 沈德清低着头写字,司若先前刺伤了他的手,叫他持笔有些不稳,但好在并不妨碍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叫司若恨不得现在就呈递给皇帝的字样出现。阴阳的光影遮挡着他的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大致就是这些。”沈德清一边写一边说,“以及,我有一个要求。” 司若沉吟片刻:“你说。” “这附近的泥房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人麻起前,我将他们藏在这里,藏了很多年。后来我听说,这里起了人麻,他们是第一批被我义父‘处置’的住户,如今不知所踪。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如果还活着,治好他们,给他们一笔钱。如果死了,和我安葬在一起。” 女人……和孩子?司若心头一动,眼前竟出现那个暴毙的女人和那个眉眼间与沈灼怀有几分相似的小乞儿。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德清,不知该不该开口告诉他,人麻之疫,便可能从这两个可怜人而起。 “……”司若心绪如麻,他看着那张与沈灼怀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脸,最终还是开口,“我见过你要找的人。”而后,他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沈德清,“那个孩子,已被医卫司带走了,如今……说不好他在哪里。但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找到他。” “什么?!”这回错愕的便成了沈德清,他无措地望着司若,望了好一会,而后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义父,义父!义父你好手段!你说每个人都有软肋,果真……你也明白我的软肋!哈哈哈哈,你慈悲为怀,叫我苦苦哀求你进来这个鬼地方找我的妻儿,可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猛地抬头,脸上是一种仿佛吃人一般的恨意:“现在我有两个要求了。” “其二,我要求你把我带出去,我要见我义父最后一面。至于我想做什么,你不用管,只需要让我公开地见他一面——我不想再做沈灼怀背后的影子。” “作为交换,我会带你到一个地方——对你们应该有用。”
第194章 春天毕竟是要来了。 春风带去晚冬仅剩的冷冽,行走在京郊丛林之间,能渐渐见到那冬日里仿若枯死的枝干间隙生出点点嫩绿的芽。而越离开那死寂一般的无患所的所属范畴,也越能感受到这种如今难得一见的生命力的出现。 丛林间似有水流潺潺,枝头开始能够听到叽喳的鸣叫,比起那半座死城,这真正的深山之中,却才像是活了过来。 司若跟随沈德清行走在山地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 沈德清只说要带司若去一个地方,却卖着关子。但很显然,这地方已经不是沈德清头一回来,难说这深山老林里能有什么路,但沈德清却找到了一条。 而司若跟着他走在后头,看着周遭景色,在呼吸被这畅快空气洗涤一空的同时,又因某种隐约对此地的熟悉感,而心头乱跳。 可他是决没有来过这里的,照沈德清所说……此处是属于蔺慈仪的绝密。蔺慈仪身边人,也仅有他有资格,跟着他来过几回。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是快要把火把重新点亮的时候,沈德清终于停下了,他将那根随手牵来做拐杖的木棍提起,朝木林深处一指,“就是这里。” 司若望向他指的地方——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茅草小屋,很简陋,几乎风一吹就可能会倒下。但随即,司若便注意到了沈德清真正指给他看的东西,也是立在那茅草小屋旁边的——一座坟。 “坟?”他有些惊讶地开口,“你是说,这里就是你口中的蔺慈仪很在意的、会对我们有用的地方?” 沈德清几乎翻了一整座山,身体已经快扛不住了,听闻司若话中的惊讶和一点不在意,他轻蔑地笑出声来:“怎么,你们这些正义大侠已经不觉得他是一个人,也会悼念某些东西吗?”他将木杖重重插入泥地里,顺势坐下,“我实话实说,能告诉你们的不多,但这里,这座坟里躺着的人,无论是谁,都对我义父来说非常重要。” 沈德清说:“他每年都会来给这个人上坟——也不说话,只带着些祭品,哦,最好是柿子。哪怕不是柿子的时节,他也会花重金在其他州买来,然后上山,供奉在这座坟前,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站着,一站就是半天。我得过他信任……他带我来过好些年,风雨无阻。”沈德清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角色,能叫义父这个变态,时时挂在心上。哦对了,人麻之疫起前,他还来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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