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再早的事我也忘了啊。就,挺奇怪的,我的记性明明很好。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在合租之后感情才好起来了吧,之前虽然互相熟悉,但是对彼此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 “我没有过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所以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我顿了几秒,这样回复他。 我本来以为乔雪会说“没有也挺好的”,我没料想到他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说:“总有一天会有的。” 我们在省厅门口分别。我回小区,他回旅店。地上的薄雪还是积起来了,我在原地稍微停留了一会儿,看乔雪的脚印一个个平整地印在人行道上,然后那些印子也被绒绒的雪花覆盖,留下半透的痕迹。 然后,我连续几天没见到乔雪。在休息时间,我会跑去门诊楼看看,甚至跑去心理科那一层,但是他一次都没来。 我向乔雪确认答案的那个周五,天气很好。目岭是海边的城市,无论什么季节,都被海雾所覆盖。这天的白天是分外明媚的艳阳天,只有很薄的一层白云堆在离地平线不远的低空中,阳光毫无遮掩地投映下来,那片天空于是通透澄澈得像海水一样。对于我一个在目岭出生,在目岭长大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少见的晴朗天气。 今天的急诊科不算忙。没什么大事故,我们几个实习生从容地干着该干的活。这也是我们在急诊科轮转的最后一天。中午的时候,我们拿报告过去给主任签字,然后下午下班之前,再拿去给带教老师签字,在急诊科的日子就顺利结束了。我们几个在午休的时候甚至开始讨论我们会在下一个轮转科室学什么新东西,做什么工作。不过,既然要上临床,那多半还是无穷无尽的见习。我一直感觉见习也很累,细节太多了,眼睛慌忙到不知道该往哪瞅。下台子之后还得做记录,作总结,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写。不过,我自认自己还不算笨,悟性还挺高的,在之前的见习之中,我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有很大的提高——我没想到我之后会选择不上临床。人生本来就是被戏剧性填充的故事,越扯淡越真实,只有小说才会讲逻辑,真实的人生不需要逻辑,很多决定都是匆匆之中定下来的,就像纵使目岭的天气一直这么阴暗,也会突然冒出来一个非常彻底的大晴天,我深谙这一点。 四点钟时,我向带教老师道了别,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白色灯光晃到我的眼睛,我步子踉跄了一下。捏着那张纸,我跌跌撞撞走出了急诊楼。一走到楼外,阳光直直灌进我的瞳孔。不过冬日的阳光温柔得夸张,我的双眼完全没有被阳光灼痛。我于是抬起头看太阳。橙红色的夕阳拖出光晕,灰尘在其中悬浮舞蹈。天空自夕阳处开始,被染上暖洋洋的橙色。 我打开手机,确认短信信箱。三点四十的时候的确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乔sir”。 “我在省厅,你还是五点下班吗,我去找你,” “我去找您吧” 四点半,乔雪在省厅门口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有看短信。 “公安很喜欢把正在休假的人拉回去干活吗?” “不是,我的休假要结束了,我去处理点材料。” 乔雪说他的故事马上就要说完了,没必要去饭店讲,于是我们决定边走边聊。 我虽然很有能力,但这么大的省厅还不至于离了我就转不动,这个系统必须要维持极强的鲁棒性,保证能离了谁都能运转,具体到我们刑事这边,就是要保证不管死了多少天才,都能侦破案件。乔雪用了很奇怪的词,比划着描述他所供职的公安系统的模样。 “总之,您说您在第六天开始怀疑自己,并且锁定了目标地点。” “对。那个地方稍微有些远,我怀疑我们是坐出租车去的。不过,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为了不挪动车子的位置,我决定打车过去。” “所以,第六天的时候,事件解决了。”我试着问他。 乔雪沉默地低下头。他的姿态有点像垂死的山茶花,尽管仍然凭着一口气吊在枝上,花瓣却已然枯萎。 然后,他缓慢地摇头。左,右,左,右,1001,1002,1003,1004。 “没有。第七天,事情直到第七天才解决。” “啊,第七天吗?” “是的,我晕过去了,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为连着太多天没睡着,不过平时不会这样,我最多连着通宵通过四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我赶忙下楼去打出租车。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路上根本没几辆车。我没办法了,我拿了他的车钥匙去车位把车开走。” 下了雨……吗。 三年前的大雨天。我没印象了,目岭是个经常下雨的城市。 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季节。我想起前几天在分诊台被乔雪拉住时的雨,徘徊在零度左右的天空所降下的雨滴,宛若流干血液的死尸般冰冷。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他冰冷的指关节的触感,他手指所沾染的雨水包裹铁锈的扑鼻腥气,那些气味混医用酒精的味道一同填斥我的鼻腔,我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我不禁想象被雨所包裹的他,像是染满血的神像。 “所以才拖到第七天吗?” “是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车子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正好零点,我在等红绿灯,旁边广场的钟楼响了十二声,红绿灯跟着走倒计时,我的雨刷在往下刮水,整块玻璃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的眼前也发着晕,连路灯和红绿灯的计时都看不清,我耳朵也发聋,像塞了棉花,就只能听见那个钟,真响啊,穿过雨幕打过来,沉闷闷的,雨里什么声音都发闷,但是钟楼的声音跟打雷似的。” 看来确实下了很大的雨。“所以您是几点到的?” “我没看时间,反正是零点过后了,应该不会过后太多,我在雨里飙车,哈哈,精神病其实不该开车上路的,容易给他人造成危险。我下了车连伞都没打就冲去单元楼。我眼镜还被风刮掉地上了,我眼睛是单边近视,眼镜掉了我就开始头晕,然后我就吐了,我边吐边跑,脸上沾着呕吐物还沾着雨,那样子绝对特别狼狈。” 乔雪捂着下半张脸,似乎在嘲笑自己。 “顶着大雨……吗。” 今天很晴朗,没有雨。乔雪干燥地站在我面前,比落叶还枯槁。 “我上了楼。我不是说过,那个房子有内外两扇门吗,结果我过去的时候发现外面那扇门的挂锁并没有锁上。门把手上全是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了。当时的我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但是我的大脑根本没有余裕去处理这些信息,我剩下的一点意识只够我用钥匙把门打开——” 也就是说,乔雪的朋友并不在这个房子里。 果然是这样吗…… 仔细想来,在乔雪漏洞百出的叙述之中,有些线索,他像个埋伏笔的作家一样特地强调过了。乔雪的朋友,那个同样叫做“白世启”的人,鞋的型号和乔雪的相同。他身高一米九,衣服的尺码应该会比较大,但是在这一点上,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乔雪也是一样的,顶多在裤子的长度上会有些差异,但是裤子单纯摆在那里的话是看不出长度的。那些衣服和鞋一开始就是乔雪的。车也是,乔雪经常开车出来,他住的那个小区,一个业主只有一个车位,他说的那辆没挪过窝的车只能是他的。房间整洁的缘故是,它从来没有被使用过,而乔雪也只是出于洁癖才会每天都打扫那个房间,使它一尘不染。至于那个从房间里消失的本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夕阳在地平线左右徘徊,此时已是厚重的血色,暗沉的血的颜色逐渐沉积起阴影,碎掉的云如同鱼鳞在夕阳周围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给红色拖上景深,就像油画家在刻画伤口时将颜料堆出厚度,而天穹之顶已经缓缓染上漆黑的底色,沉重地压下来。 那轮夕阳将乔雪的影子拖得很长。乔雪站在那里,影子在他脚下铺展开,是浓烈的黑。他看向我,带着可以称得上是凄惨的微笑,饱满的寂寥神色几乎要溢出他纤细的身体。 “——没有任何人在房间里。你猜到了吧,他不存在,那些衣服鞋子本子什么的都是我的东西,他是我的想象,我虚构的幻影,准确点来说,是我小学的时候写的那本侦探小说的主角。”
第10章 LAST CASE埋葬暴雨的花园(完)
乔雪站在夕阳之下,伸出一只手。我透过他的指缝,看到镀上黑色边缘的血色夕晖。我恍然意识到,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不仅没有雾,云也少,天空干净而通透,或许正是因此而显得分外辽远和孤寂。 “这就结束了。之后,我还以为我朋友失踪着,我着急啊,但我没力气了,我晕倒在地上,我的老师带着医生找到了我,把我送去医院。那一阵,我的脑子非常混乱,所以那段故事有相当多不合理的地方,我的整个‘追查’过程也有很多不严谨之处,不过我最终还是在第七天找到了答案——因为题是我自己出的。” 晚风叹息般的声音。 “所以你那天表现得那么惊讶。” 我走到他面前正对他,向他确认答案。 “嗯。不仅名字相同,我幻想的那个角色还是个医生,一米九左右,有着温柔的眼睛。我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会儿我们班上有个小孩带了本《世界的启发者》。那个年纪的小孩其实没有能看懂那么晦涩的书的,我那时也只是看了个标题。” 我也没想到我会见到和我小时候所写的小说的主角的名字一样的人啊,乔雪自嘲地笑笑,脸上终于能看出来一点属于奔三的人的沧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那会儿是目岭大学附属医院的实习生,打算做医生——不过后来转到了科研岗就是了。身高一米九,体重80千克,常被人评价眼睛看起来很温柔,和本人的性格差异很大——做出这种评价的那些人都觉得我很恶趣味,一点也不温柔,天老爷,我发誓这是污蔑。 然后,我的名字是白世启。世界的世,启发的启。母亲给我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她在怀孕期间沉迷于《世界的启发者》。我反复看过那本书的原因,无他,对自己的名字的起源有着好奇心而已。 乔雪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并不存在的朋友,并不存在的失踪者,并不存在的被害人。 ……不,被害人或许是存在的吧。 乔雪大概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竭尽全力帮助了能帮助的人,只有自己被打击得千疮百孔。 你要保护所有人,你说你要保护所有人,是吗? “总之,谢谢你这几天陪我聊天。我下周就不会再来医院了。其实我没什么事,当时只是被吓到了而已。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容我再次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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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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