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下官才更要弹劾。”周涉抬眼,目光如炬,“丞相手握重兵,却纵容边将越权,此乃大忌。” 时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不愧是御史台中丞!”他转身走向案几,将奏折随手扔在桌上,“你就不怕本相治你个诬告之罪?” 周涉躬身:“下官只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时岁喃喃重复,冷笑道,“好一个无愧于心。”他猛地转身,“那你告诉我,当年封陵城破时,你的心在哪?” 周涉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我当年……在乱葬岗挖了三天。”他声音沙哑,“最终只找到了阿絮的簪子。” 时岁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死寂。 “滚出去。”他忽然道。 周涉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岁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的声音里,他想起封陵的雪天。那时周涉和时絮总拉着他堆雪人,他和周涉加起来都打不过时絮。周涉是舍不得真动手,而他,是当真打不过。 他那个姐姐啊,明媚张扬得像三月的桃花。 原以为往后的岁岁年年,都会是那般光景。 可如今,这个曾经差点成为他姐夫的人,竟站在他面前,说要弹劾他。 以护他周全之名。 时岁十二岁之后,曾陷入过一段长期的惊悸状态。这个情况一直持续至今。每当深陷当年回忆之后,他都需要真实的痛感来确认记忆与现实的界限。 苏涣匆匆而入时,正瞧见时岁把一片碎瓷片攥紧掌心,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苏涣忙上前掰开时岁手心。 “你来的正好。”时岁漫不经心的把掌中碎瓷片捻成了齑粉,“方才新来的御史中丞刚走,你可见到了?” “打了个照面。”苏涣递上锦帕,试探开口,“你们认识?” “他啊……”时岁擦着指缝里的鲜血,“时絮的未婚夫。” 苏涣盯着时岁被血染红的指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封陵周氏的独子?不是说他死在乱军中了?” 时岁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笑出声:“他倒是命硬。” “比时絮命硬。” 苏涣沉默着取出金疮药,却被时岁拂开。 “不必。”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 “所以他现在……”苏涣斟酌着词句,“是来……” “赎罪?报仇?”时岁忽然转身,广袖带起一阵风,“谁知道呢。”他指尖抚过案上奏折,“不过这份弹劾倒是写得漂亮,字字诛心。” 苏涣展开奏折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他竟连沈将军六年前私放流民的事都翻出来了……” “周家世代治史。”时岁倚在窗边,“他最擅长的,就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清楚楚。” 雪光映着时岁苍白的脸,苏涣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料到他会……” “我料到他活下来会变成疯子。”时岁轻声打断,“没料到他疯得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子。 管家带着一队金羽卫匆匆而来。 金羽卫统领在阶前单膝跪地:“相爷,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 时岁垂眸看着指尖上殷红的血珠,忽然轻笑:“本相这副模样,如何面圣?” 统领抬眼,正对上时岁染血的掌心,喉头一紧:“这……” “无妨。”时岁慢条斯理地拢起衣袖,“容我更衣。”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时岁跟在金羽卫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枚白玉棋子,是今晨从箫太傅袖中顺来的。 棋子温润,刻着个极小的“范”字。 《后汉书》作者范晔的范。 “顺时者昌……”时岁无声地勾起唇角。皇帝把这枚棋子赐给箫太傅,是在提醒他顺应时势,还是要他……做个明白鬼? “丞相请。” 御书房门前,金羽卫齐齐退开。时岁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暖香扑面,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爱卿来得正好。” 时岁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陛下急召,臣不敢耽搁。” “急?”皇帝轻笑,“朕看爱卿悠闲得很,还有闲情逸致在府上见客。” 时岁眸光微闪。周涉前脚刚走,皇帝后脚就得了消息,看来御史台也…… “不过是新来的中丞循例拜见。”他语气轻松,“那书呆子张口就是律法,听得臣头疼。” 皇帝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时岁缠着细布的掌心:“爱卿这手……” “不小心打碎了茶盏。”时岁微笑,“让陛下见笑了。” “是吗?”皇帝合上奏折,忽然话锋一转,“箫太傅今早与爱卿说了什么?” 时岁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果然是为了这事。 “太傅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非拉着臣说什么封陵旧事,臣听得云里雾里。”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从案头拿起那卷《后汉书》。“顺时者昌”四字正好被烛光照亮。 “爱卿可知,朕为何独留沈清让?” 时岁心跳蓦地加快,面上却不显:“臣愚钝。” “因为他最像范晔。”皇帝指尖抚过书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愚忠。” 书页翻动间,时岁瞥见一段朱笔圈出的记载。 范晔临刑前,其母叩头泣血,他却饮酒谈笑,浑然不觉死期将至。 “陛下圣明。”时岁垂眸,“沈将军确实……愚不可及。” 皇帝突然大笑。 待他笑够了,又猛地将书掷在时岁脚边:“那爱卿呢?是顺时者,还是……逆理者?” 时岁俯身拾起书卷,指尖在“逆理而动”四字上轻轻摩挲:“臣自然是……”他抬眼,笑意盈盈,“陛下的棋子。” “好一个棋子!”皇帝拍案而起,手边的明黄圣旨被甩到了时岁脚下,“那朕这步棋,爱卿接是不接?” 时岁展开绢帛,瞳孔骤然收缩。 是调令。 命他三日后亲赴边关,督军彻查宁远余党。 而随行名单上,沈清让的名字赫然在列。 “臣,领旨。” 走出御书房时,夕阳西下。 时岁没有回相府,而是去了常坐的那家茶楼。 黑影无声落在脚边:“相爷,查到了,十九位将军联名上书,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偏要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去请。” 时岁慢条斯理的咬了口栗子糕,不置可否。 什么联名上书?所有奏折必经他手,这分明是有人越级密奏,在御前告了黑状。 “我记得……”时岁抿了口茶,“箫太傅家的小公子很喜欢弹琴。” 他把自己的右手举到面前翻来覆去的看,另一手的指尖在几根手指头上挑挑拣拣。 最终定在了食指。 有些人啊,只有吃了苦头,才能记住别人说的话。 时岁嘴角勾起惬意的弧度:“右手食指,剁下来喂给箫太傅家的看门狗。” “是。”黑影领命退下。 时岁忽然想起沈清让抚琴时的模样。那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的样子,倒是值得一听。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泛起几分兴味。 第11章 大虞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连下了数日的雪把将军府后院那方药圃裹得严严实实,几株不合时宜的草药在积雪下活像一群冻僵的鹌鹑般焉头搭脑的。 沈清让这人向来执拗,种药全凭己需,哪管什么四时节气。偏生将军府上下都当他此举必有深意,连最懂农事的老管家都只敢远远观望,从不多嘴。 暮色四合,沈清让裹着件雪白的狐裘蹲在药圃边,毛茸茸的领子衬得他一张脸愈发清瘦。远远望去,活像只守着猎物的小狐狸。 时岁翻墙而入时,正瞧见这人对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草药念念有词。 他不由失笑,沈清让莫不是在超度草药。 时岁斜倚在梅树枝头,瞧着沈清让那副认真模样,忽然起了玩心,指尖一弹,一粒碎雪正落在对方后颈。 沈清让猛地一激灵,狐裘领子上的绒毛都炸开了几分。他转头四顾,待看清来人,他眼中警惕瞬间化作无奈:“丞相大人,正门是摆设么?” 时岁轻巧落地踱步到他身侧,垂眸瞧着那几株蔫头耷脑的药草,似笑非笑:“本相若走正门,怕是要被你的管家拿着扫帚赶出去。”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草药叶子,“将军这是在种药,还是在给它们送终?” 沈清让终于正眼看向时岁,鼻尖冻得微红,眼里却带着执拗:“它们能活。” “能活?”时岁挑眉,忽然伸手握住沈清让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再蹲下去,怕是将军要先给它们陪葬了。” 沈清让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任由他握着:“死了再种就是。倒是丞相,大冷天的翻墙过来,总不会就为了嘲笑我的药圃吧?” 时岁低笑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种子:“上次赠你的大血,能在寒冬开花。”他将种子放进沈清让掌心,“试试?” 沈清让盯着掌心的种子,睫毛轻轻颤了颤:“……为什么给我?” 时岁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上次花楼一别,甚是想念将军的琴艺,今日便是来听曲的。” 沈清让握紧种子,忽然笑了:“大血若是活了,我便为你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若是活不了呢?” “那便弹《十面埋伏》。”沈清让站起身,“横竖丞相都是要听曲的,不是吗?” 时岁望着他冻得发红的耳尖,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 这么想着,时岁便也这么做了。 沈清让正低头端详掌心的种子,忽觉耳畔一凉。他触电般后退半步,抬眸撞进时岁含笑的眼里。那人指尖还悬在半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清让定定看着他,忽然没来由的想起前些日子他上奏要召回十九位将军的事情。 “下官与丞相。”他缓缓攥紧掌心的种子,声音里带着疏离的寒意,“如今似乎不该有这样的……亲近。” 时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将军这是在怪我召回边关将士?” “下官不敢。”沈清让垂下眼帘,“只是觉得,丞相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不该再来招惹……” 话未说完,时岁突然逼近一步。 修长的手指捏住沈清让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视。 “本相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时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想招惹谁,就招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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