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裕安沏了壶热茶,茶香混着鸡汤的香气在屋里氤氲开来。尹竹接过孩子们湿漉漉的外衫,一件件挂在火盆旁的架子上烘着。 “这个呀……”陈裕安指尖轻点书页,声音温润如这满室茶香,“是说一个人即便见识过天地广阔,依然会怜惜脚下的一草一木。” 扎着红头绳的小童歪着头问:“就像先生去过京城那么大的地方,还会给我们修竹蜻蜓吗?” 尹竹噗嗤笑出声,往每人手里塞了块桂花糕:“你们陈先生啊,连檐下新结的蛛网都舍不得拂呢。” 窗外雪落无声,陈裕安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年紫宸殿上,自己为权位不惜一切的疯狂模样。如今在这方寸小院,倒真读懂了这句诗的意味。 “来。”他取来笔墨,“我教你们把这句诗写成春联,过年贴在学堂可好?” 尹竹在一旁研墨,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陈裕安身上。那人正握着孩童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诗句,眉目间尽是温柔。 他的爱人。 如今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愿意为他放下笔墨,系上围裙,在灶台前忙碌。 “陈先生……”尹竹趁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时,用气音轻唤。 “嗯?”陈裕安俯身凑近。 尹竹仰起脸:“最喜欢你了。” 陈裕安在他发顶落下一吻:“我爱你。” 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却又混杂着心跳,震耳欲聋。 第64章 沈清让在陌生的体温中猛然惊醒。 有人正搂着他。 不对。 他分明记得自己还在玉门关的军帐中, 枕戈待旦。 本能快过思绪,他下意识伸手摸向内侧,却只触到柔软寝衣。 不好,枪不在! 电光火石间, 他猛地屈膝一踹。 “啊!” 重物落地的闷响伴着一声吃痛的惊呼。沈清让翻身而起, 在床榻上摆出防御姿态, 这才看清被自己踹下去的是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那人揉着腰抬起头, 露出一张昳丽至极的脸。松垮的寝衣滑至肩头,露出锁骨处几道暧昧红痕。 “相公~”那人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撒娇般拖长尾调,“我昨夜又没……” 声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瞬间凝固。 床榻上的“沈清让”眼神冷得像冰,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这不是他的陛下。 时岁瞳孔骤缩, 寒光凛凛的扇刃已抵住对方咽喉:“你是谁?我的沈清让呢?” 沈清让眯起眼。 这张脸他认得, 建州法场上那个宁死不屈的武举榜首。可眼前人眉梢含煞,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哪还有半分当初血污满面的狼狈? 更荒谬的是…… 相公? 他什么时候和这人有了这种关系? “说话。”时岁的扇刃又逼近半分,却在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被沈清让一个巧妙的侧身避开。 呼吸之间,形势逆转。沈清让的手已扣向时岁命门! 时岁旋身后撤,却见对方变招更快, 指尖已逼近自己咽喉。 案上瓷瓶被掌风扫落, 碎成齑粉。 两道身影在寝殿中交错腾挪,招招致命。时岁每次发力都像撞进棉花, 这是沈清让的身体,他舍不得伤。而沈清让却越打越心惊:这副躯体肌骨间涌动的内力竟比从前浑厚数倍,甚至比原来的自己更高大有力, 虽不及面前人,但…… 足够了。 “砰!” 最终,时岁被狠狠掐住脖颈按在榻上,但他的折扇也同时抵住了沈清让的颈侧动脉。 两人呼吸交错,僵持不下。 沈清让盯着身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开口:“你不是在建州客栈吗?” 时岁的折扇纹丝不动,寒刃依旧稳稳抵在沈清让颈侧动脉处。 “建州客栈?”他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沈清让眉头紧锁,扣在时岁咽喉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 “六年前?”他低喃,目光扫过四周。金丝楠木的龙榻、玄色绣金的帷帐、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身下这个衣衫不整、却满眼杀意的男人。 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 “慢着。”时岁突然收回折扇,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帝王寝殿,重兵把守。更何况他昨夜还与沈清让同榻而眠,绝无可能被人调包。唯一的解释…… “在下沈清让。”少年将军警惕地回答,眉头微蹙。 “十七岁的沈清让?”时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见对方点头确认,时岁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意思。”他浑不在意仍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反而凑得更近,几乎鼻尖相贴,“但你应该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清让脸上。 “二十三岁的沈清让才对。” 沈清让的眉头拧得能绞死一只苍蝇。 却见时岁慢条斯理地掰开他钳制的手指,赤足踏过织金地毯,从妆台取来一面铜镜。 “自己看。” 沈清让狐疑接过。镜面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确实是自己的眉眼,却褪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愈发深邃。更糟糕的是……镜中的自己,颈侧布满了暧昧红痕。 时岁斜倚床柱,折扇展开轻摇:“如何?信了么?” 沈清让指节发白地扣住铜镜边缘。 “那你……” “时岁。”扇面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时间的时,年岁的岁。”顿了顿,“你如今是大虞新帝,我是摄政王兼……”扇骨轻敲肩头,“皇后娘娘。” 沈清让的眉峰几乎要刺破天际。 且不论这副年长六岁的躯体是真是假。 且不论自己何时成了断袖。 且不论这摄政王是忠是奸。 便单论一个…… “沈家祖训,宁可死节,不事二主。我怎可能登基称帝?” 可满室龙纹不会说谎,身下这张九爪金龙的床榻更做不得假。 时岁长叹一声。 他怎么忘了,十七岁的沈清让,正是最固执的时候。那个宁愿战死沙场也不肯违背祖训的少年将军,怎么会相信未来的自己竟会坐上龙椅? “啧。” 时岁赤足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额头。 这要他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是他以命相逼,才让沈清让不得不黄袍加身? 殿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叩,内侍恭敬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陛下,该上早朝了。” 时岁脚步一顿:“陛下身子不适——”他扬声道,目光却紧锁着床榻上神色变幻的沈清让,“今日休朝。” “胡闹!朝堂大事岂能儿戏!” 沈清让猛地起身,话音未落却见时岁微微眯起眼:“陛下这是在凶我?” 明明与眼前人素不相识,沈清让心头却蓦地一紧,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攥住了心脏。 “呵。” 时岁忽地轻笑,眼睫垂下:“是了。这个时候的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屑问。” 沈清让恍惚间竟觉得,若这人真是什么精怪,此刻定该有条蓬松的狐狸尾巴,正失落地垂在身后。 荒唐! 他猛地掐灭这个荒谬的念头,喉结滚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了。十七年沙场征战的沈小将军,何曾向谁低过头?可这句道歉却说得无比自然,仿佛早已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 沈清让话音方落,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时岁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作几分玩味。他缓步走近,折扇轻挑起沈清让的下颌:“陛下这道歉,倒是说得顺口。” 沈清让呼吸微滞。 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白芷香。 “你……” “我如何?”时岁轻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陛下现在信了么?” 沈清让猛地后退,后背抵上墙壁。他强自镇定,沉声道:“即便我真是二十三岁的沈清让,也不代表我会接受眼下的局面。” “哦?”时岁饶有兴致地挑眉,“那陛下待如何?” “我要见白袍军旧部。”沈清让目光锐利,“若我真成了皇帝,他们定在京城。” 时岁闻言,忽然笑出了声:“陛下这是要验明正身?” “嗯。”沈清让绷紧下颌,目光不自觉地掠过时岁颈侧的红痕,“若你真是我……”他喉结滚动,生硬地挤出那个称谓,“夫人。那他们必定知晓。” “成。” 时岁转身走向衣柜,抬手拉开柜门:“过来穿件衣裳。” 沈清让赤足踩过柔软的地毯,却在看清衣柜内容的瞬间僵在原地。 里面整整齐齐挂着数十套衣裳,每一件常服旁都配着同色系的锦衣。月白的配月白,黛青的配黛青,连暗纹都成双成对,活像…… “夫妻装?”沈清让脱口而出。 时岁歪头,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了陛下?这都是您特地命绣娘裁的,非要日日与臣穿一样的。” 沈清让瞳孔地震。 二十三岁的自己竟如此……黏人? 折扇后,时岁悄悄勾起唇角。 天知道这些衣裳都是他当年软磨硬泡才让沈清让就范的。不过现在嘛…… 他打量着少年帝王通红的耳尖,扇面掩住得逞的笑意。 失忆的狼崽子,逗起来可真有意思。 沈清让盯着那满柜的“夫妻装”,眉头越皱越紧。 这当真是未来的自己会做的事? 他抬眸,正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人折扇半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 “陛下不信?”时岁轻笑,随手取出一件月白色的龙纹常服,在沈清让身前比了比,“要不要试试?” 沈清让下意识后退半步,耳根发烫:“不必。” 时岁也不勉强,慢条斯理地将衣裳挂回去,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一件玄色猎装:“这件是陛下最喜欢的,去年秋猎时,非要拉着臣穿一样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清让一眼:“结果被朝臣们笑话了整整三日。” 沈清让:“……” 未来的自己,竟如此荒唐? 他抿唇,目光扫过衣柜深处,忽然瞥见一抹红色。 “这是……” 时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又恢复如常:“大婚时的礼服。”他轻笑,“陛下当时可是亲自盯着绣娘改了十几次呢。” 沈清让喉结滚动,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就没有……别的正常衣裳?”他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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