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接住滴落的雨水,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可这世道,何曾给过我们选择?” 当年父亲的头颅高悬城门,在寒风中摇晃时…… 母亲和姐姐的尸身被肆意凌辱,却无人敢为她们合上双眼时…… 可曾有人给过他时岁选择? 那年他才十二岁,便已懂得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时岁至今仍记得那日情形。 他被仇家子弟堵在阴暗的小巷里,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肋骨断裂的剧痛,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视线渐渐模糊。 他蜷缩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泞中,几乎要放弃挣扎。 “住手!” 直到那道裹着白芷气息的清冷嗓音破开混沌。 时岁艰难抬头,透过雨雾看见一柄油纸伞倾斜而下。 伞沿坠落的雨水后,露出执伞人袍角若隐若现的红莲暗纹。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干净的颜色。 外面传来的侍卫声音把时岁唤回现实:“禀丞相,前方有山洪阻路,今夜恐怕要在驿站歇脚了。” 时岁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沈清让:“将军,该下车了。” 沈清让率先掀开车帘。 扑面而来的雨丝让他眯起眼,忽然肩上一沉。 时岁不知何时已为他披上大氅。 “说了别着凉。”时岁撑开伞,语气不容拒绝,“一起走。” 沈清让想要拒绝,却在抬眸时怔住。 雨幕中的驿站灯火阑珊,而时岁执伞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耳畔流苏垂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走吧。”时岁自然地揽过他肩膀,“听说这驿站的梅花酿不错。” 沈清让挣脱不开,便也就任由他揽着。 第6章 驿站大堂内,炭火噼啪作响。 沈清让捧着温热的梅花酿,目光落在对面时岁被火光映红的侧脸上。那人正支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转着酒盏,饶有兴致地听驿丞讲述山洪险情。 “……上游堤坝年久失修,这几日暴雨冲垮了石料。”驿丞抹了把汗,“官道怕是三五日都通不了。” 时岁把酒盏轻放在桌上:“可有小路?” “有是有……”驿丞欲言又止,“但需翻越断崖,这些年摔下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沈清让忽然放下酒盏:“明日卯时出发。” 时岁挑眉:“将军这是要硬闯?” “宁远性子刚烈。”沈清让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划出云州地形,“若接到风声提前起事,边关必乱。” 时岁轻笑出声,折扇展开:“巧了,本相也是这般想的。” “不过……”扇骨突然抵住沈清让胸口,“将军这副身子骨,经得起悬崖峭壁的折腾?” 沈清让拍开折扇:“不劳丞相挂心。” “那可不行。”时岁忽然凑近,带着梅花酿的香气拂过沈清让耳际,“将军若有个闪失,本相这趟差事可就白跑了。” 沈清让猛地站起:“我去煎药。” 时岁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深。 驿丞小心翼翼道:“大人,那断崖当真凶险……” “无妨。”时岁拿过沈清让的酒盏,“本相与将军……” “同生共死惯了。” 待驿丞退下后,时岁凝视着杯沿残留的酒渍,忽然鬼使神差地…… 薄唇贴了上去,就着沈清让喝过的位置,将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猛然起身。 手中折扇跌落在地。 后厨传来压抑的咳声,时岁盯着扇面上的血渍梅花,突然低笑出声。 “真是……魔怔了。” 是夜,时岁倚在窗边赏雨,耳畔流苏随着冷风轻晃。 “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 黑影从梁上翻下,单膝跪地:“禀相爷,宁远将军已收到风声,云州驻军正在集结。” 时岁忽然伸手探出窗外,任由冰凉的雨水砸在掌心。 “多少人?” “不下三万。” 这个数字让时岁眸色暗了暗。三万精兵,这数目远超预期。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来咱们这位宁远将军,这些年没少在暗处经营。” “沈将军那边……” “不必瞒他。”时岁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明日启程前,把消息递过去。” 黑影迟疑道:“若沈将军向宁远通风报信……” “他不会。”时岁轻笑,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咱们这位大将军啊……” “最是忠君爱国。” “对了。”时岁忽然叫住欲退下的黑影。 雨幕中,他的侧脸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 “告诉苏涣,先不急着动手……”他指尖轻抚过扇骨,忽然绽开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就说,本相这次……真成断袖了。” 次日卯时,雨势稍歇。 沈清让站在驿站院中,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断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白玉蚕丝。 昨夜收到的密报此刻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宁远竟真敢拥兵自重。 “将军起的真早。” 带着笑意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沈清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时岁在沈清让身侧站定,淡淡的安息香吹到了后者鼻尖。 “丞相昨夜睡得可好?”沈清让侧头,目光落在时岁颈间那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上。 时岁摇着折扇,广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托将军的福,做了个美梦。”他忽然倾身向前,在沈清让耳畔轻声道,“梦见将军手执大红绸缎与我拜天地……” “荒唐!”沈清让猛地后退半步,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时岁大笑,折扇合拢指向断崖:“走吧,再耽搁下去,宁远怕是要在云州自立为王了。” 山道险峻,湿滑的石阶上布满青苔。 时岁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面色苍白的沈清让。那人虽病骨支离,脚步却稳如磐石,不愧是曾在悬崖峭壁间追击敌寇的边关将领。 “将军可需要搭把手?”时岁停在陡峭处,折扇轻点沈清让腰间玉佩。 沈清让冷冷扫他一眼:“丞相还是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时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沈清让腕间蚕丝射出,缠住崖边老松,另一只手稳稳揽住时岁腰身。 “看来是下官更需要将军照拂。”时岁就着这个姿势,指尖划过沈清让紧绷的下颌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沈清让松开手,声音比山风还冷:“再有下次,我会看着丞相摔下去。” 时岁不以为意,反而凑近嗅了嗅:“将军今日熏的什么香?白芷?当归?”他忽然蹙眉,“怎么还加了曼陀罗?” 沈清让瞳孔微缩。曼陀罗镇痛,是他在边关落下的旧伤发作时才会用的猛药。这人竟连这都能闻出来? “多事。”他甩袖前行,却听见身后时岁轻声叹息。 “当年在民间医馆学艺时,师父说曼陀罗用多了伤神。”时岁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抛过去,“试试这个。” 沈清让接住瓷瓶,揭开闻了闻,只是他实在没有时岁那鼻子,闻不出什么名堂。 “为何给我?” 时岁已经转身继续攀爬,声音混在山风里听不真切:“就当是……聘礼?” 沈清让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摔落悬崖。 日头升到最高处时,二人终于翻过了断崖。 “擦擦汗。”时岁从袖中取出锦帕递过去,目光落在沈清让微湿的鬓角。 沈清让接过帕子时,指尖沾到了对方掌心的薄茧。 他垂眼擦拭额角,听见时岁说:“到云州还要半日脚程,侍卫们最快也得明日才能会合。” 话音未落,时岁已环视过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 “歇会儿。”他忽然攥住沈清让的袖口,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 沈清让被他带着坐下,忽然开口:“宁远为何要反?” 三万精兵,绝不是在收到圣旨之后养起来的。 这是蓄谋已久。 “沈将军倒是好学。还是那句话……” 时岁的手在半空顿了顿。他本想替对方拢起散落的碎发,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除了你,别人与我何干。” 云州城内,暮色渐沉。 宁远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烛火在他阴鸷的面容上投下暗影,映得那双鹰目愈发森冷。 “将军。”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丞相与沈将军已至城外三十里处。” “呵。”宁远突然笑出声来,指节猛地扣住扶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落魄病秧子,也配来审本将军?” 亲卫的腰弯得更低了:“请将军示下。” 宁远大步走向窗前,猛地推开木窗,夜风扑在脸上,带来未干的雨后气息。 “升将旗。”他五指骤然收紧,窗框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本将军要用他们的血……” 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铮然出鞘。 “来祭我云州战旗!” 城外驿亭,时岁正倚着栏杆剥莲子。月光如水,照得他指尖莹白如玉。 黑影掠过树梢,跪在石阶前:“禀相爷,宁远已升起将旗,城内守军正在集结。” 沈清让手中茶盏一顿:“多少人?” “不下三万。” 时岁将剥好的莲子放入沈清让盏中,轻笑:“看来宁远将军是铁了心要当逆臣。” 沈清让忽然抬眸:“你早知如此。” 这不是疑问句。 从时岁同意走断崖小道时,他就该想到,这人根本是故意要给宁远准备时间。 “将军冤枉。”时岁折扇轻摇,耳畔流苏晃出细碎光影,“下官不过是想与将军多独处几日。” “时岁!”沈清让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你当真要反?” “嘘——” 时岁忽然伸手抵住他唇瓣,指尖带着莲子的清苦:“将军这般大声,是想让宁远听见?” 沈清让猛地后退,后背撞上亭柱。 月光下,时岁眼眸里面的情绪他读不懂,却莫名心悸。 “可为何偏要牵连上我?” 时岁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不为何,只是想和将军拜堂罢了。” 见问不出究竟,沈清让沉默垂眸,唯有桌下尾指微微颤抖。 “啧。”时岁忽然扣住他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沈将军,我时岁论相貌不输潘安,论官职位极人臣,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你究竟为何看不上眼?” 沈清让未挣开,抬眸时眼中映着时岁扇上的“勤于群臣”:“沈家世代,忠君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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