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让……”良久,他轻声开口,嗓音里带着经年的疲惫,“你失约了四次。” 第一次是十岁的时府后院。 第二次是十二岁的封陵城郊。 第三次是十七岁的玉门关外。 第四次……是二十岁的京城沈府。 这话惹得沈清让微微蹙眉,记忆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第五次。”时岁忽然轻笑一声,“我等你到子时。” 若是你再不来,我便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时岁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化开的雪水,忽然觉得可笑。 二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以为只要把喜欢藏得够深,就不会再受伤。 就像小时候摔倒了,只要姐姐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如今,再没有人会揉着他的发顶说“岁岁不哭”了。 第22章 子时的伙房。 时岁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一段红绸绕在腕间。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旧岁有情人,新岁不相离。 他垂眸打了个结,指尖在绸带上轻轻摩挲。 沉稳的脚步从帐外传来。 时岁抬眼,沈清让披着一身寒气踏入,狐裘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眉目间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疏离。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解下狐裘坐在了时岁对面。 时岁递过一双干净的木筷,沈清让却没接,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执拗。 半晌,时岁叹了口气,唇角却微微扬起。 “吃完了告诉你。”他轻声道,将筷子又往前递了递,“我保证。” 沈清让终于接过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时岁的手背,像一片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转瞬即逝的凉。 “你包的?”他夹起一个饺子,皮薄得能透光,边缘却捏得歪歪扭扭。 时岁支着下巴看他,扇骨在案上轻敲:“沈将军好眼力。”尾音上扬,带着点得意,“本相第一次下厨,可别糟蹋了。” 饺子入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姜的辛香在唇齿间漫开,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 这味道,竟与年少时沈府厨娘做的一模一样。 “……” 沈清让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对面。 时岁正托腮望着他,折扇搁在案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上那跟红色丝绸。 “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被令尊带着去封陵刺史府贺寿。”他忽然开口,“你在后院碰见了他家小公子,那小家伙偷吃寿桃,结果蹭到了你的狐裘上。” “你答应他等他次日洗净归还,可是他在亭下等到日影西斜,等来的只有你随父归京的消息,和……一张字迹稚嫩的小纸条。” 沈清让动作一顿。 “你十二岁那年,封陵城破,你随令尊奉命驰援,在巷角救下了一个正在被殴打的少年。”时岁用筷子尖戳破饺子皮,汤汁缓缓渗出,“你把他带回营地养伤半月。有一日你说要去城郊为亡魂超度,他在营帐里等足一月,等到的却是白袍军连夜拔营。” 沈清让猛地抬头。 康定二十四年,冬,封陵城破的第十一日。 时岁已经饿了三天。 他蜷缩在巷角,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风雪浸透,寒意渗进骨髓。城破那日,时絮将他推入密道,可他却固执地爬了回来,他得找到她,哪怕只剩一具尸骨。 巷口传来脚步声。 时岁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朝他走来。他认得他们,封陵城里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姐姐生前最厌恶的蛀虫。 “呦,这不是刺史家的二公子吗?”为首的少年蹲下身,一把揪住时岁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 是李恒,城里富商家的儿子,曾经被时絮当街教训过的纨绔。 时岁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眼底一片死寂。 “怎么?刺史府倒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了?”李恒咧嘴一笑,目光在时岁身上肆意游走,语气轻佻,“啧啧,这副模样,倒和你那姐姐一样下贱。” 话音未落,时岁猛地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李恒惨叫一声,狠狠甩开他:“贱种!给我打!”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时岁蜷缩着护住头,却一声不吭。 那日在密道门后,他听见了。 他全都听见了。 他躲在密道里,听着外面传来的狞笑、咒骂,听着他们如何用最肮脏的语言亵渎她们的尸骨,听见姐姐和母亲的尸体被拖过青石长街的声音。 他拼命推门,可门纹丝不动。 他只能听着。 听着。 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而现在,李恒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喋喋不休地羞辱着时絮。 时岁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天空突然开始下起小雨,寒意刺骨。 时岁蜷缩在泥泞里,肋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混着雨水,黏稠地堵在喉间。 李恒的靴底碾着他的手指,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刺史府的二公子,不是最伶牙俐齿吗?”李恒俯身,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往地上撞,“你姐姐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样——” 砰! 时岁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泥里。 不能昏过去。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没…… 雨声渐大,却盖不住那道清冷嗓音。 “住手!” 耳畔的辱骂声却忽然停了。 时岁艰难地掀开眼皮。 李恒等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像是见了恶鬼。 “沈……沈小将军!”李恒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直接跪进了泥水里。 雨幕中,一柄素白的油纸伞缓缓倾斜,遮住了时岁头顶的暴雨。 伞沿坠落的雨帘后,露出一截绣着红莲暗纹的雪白袍角。 时岁怔了怔。 “你们在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再次落下,执伞人俯身,伞面微抬,露出一张俊美如玉的脸。 十二岁的沈清让眉眼温润,他的眸子,像是墨玉浸雪。 时岁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可一张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沈……” 他记得他的名字。 去年秋日,他在刺史府后院的桃树下,偷吃了寿桃,馅料蹭脏了这位小将军的狐裘。 那时沈清让是怎么说的? “没关系,这衣裳穿着可热了。” 可第二日,他没能等到他。 记忆翻涌间,时岁看见沈清让猛地扔了伞,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带他回营!” 少年将军的声音里压着怒意,胸膛却温暖得灼人。 时岁被亲卫背起。 “沈清让!你干什么?!”李恒不甘心地喊道,“他爹是逆贼!朝廷已经下令诛九族了!” 沈清让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冷声道:“封陵刺史殉城而死,时家满门忠烈,再让我听见你污蔑半句——” 他侧眸,眼底杀意凛然。 “我不介意送你去陪叛军。” 时岁睁开眼时,入目是陌生的军帐顶。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褥子,而非记忆里潮湿腥臭的泥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牵动肋骨的伤,疼得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唇,没让自己发出更多声音。 这是哪儿? 那些人呢? 帐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由远及近。 时岁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 帐帘被掀开,走进来的是三日前背他回营的亲卫。 “你醒了?”亲卫见他睁着眼,明显松了口气,“别乱动,伤口刚包扎好。” 时岁盯着他,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亲卫皱了皱眉。 这孩子被救回来时浑身是伤,昏迷中都没喊过一声疼,现在醒了,竟还是半个字都不肯说。 “你……”亲卫迟疑一瞬,“是个哑巴?” 时岁垂下眼睫,默认了这个误会。 他当然能说话。 但他一个字都不想对这些披着人皮的狼说。 大虞的将领,没一个好东西。 姐姐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亲卫叹了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满身是伤,又哑又倔,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你等着。”他转身往外走,“我去请公子过来。” 过了片刻,帐帘再次被掀起。 来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发间还沾着未化的碎雪,眉眼温和如润玉。 “醒了。” 是那个声音。 时岁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三日前,就是这道嗓音在雨幕中喝退了那群畜生。他本该道谢的,可喉间却像是堵着什么,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清让在榻边坐下,语气平静:“肋骨断了三根,左手腕骨裂。李恒那帮人已经押送官府了。” 官府? 时岁在心底冷笑。 那群蛀虫,早和世家沆瀣一气。姐姐死前连发二十一道求援信,官府可曾管过?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不想说话便不说。” 沈清让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向后靠了靠,靴底踏在床榻边的木阶上。 “你伤得不轻,得再养几日。” 时岁抬眼看他,眸中带着审视的冷意。 为什么救他? 白袍军的将领,不都冷眼旁观封陵城破吗? 沈清让忽然笑了。 他抱臂倚在椅背,姿态松散,却莫名让人想起收鞘的剑。 “想救就救了,需要什么理由?” 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你防备。但至少在这里,有我在这,没人能动你。” 时岁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沈清让却忽然倾身,指尖抵着下巴,仔细端详他的侧脸。 “奇怪……”他蹙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时岁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不记得了? 那个被他蹭脏狐裘的小将军,那个承诺次日来取衣袍却失约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忘了? 沈清让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一会儿让人送热粥来。”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报仇归报仇,该吃饭还是要吃饭的。” 此后半月,沈清让每日必至。 有时端来漆黑汤药,碗底沉着蜜饯;有时揣着油纸包的糖糕,酥皮上还沾着街市的晨露。他不同时岁说话,只坐在榻边翻兵书,偶尔念几句“风林火山”,嗓音清朗如碎玉投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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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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