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讶异一转头,正对上学生有些紧张的眼神。 姜孚抿了抿唇,瞳仁移了移,又转正回来: “至于现在……” “现在如何?” 沈厌卿意识到对方有大事要和自己说,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君临天下数年,一举一动都做到了最符合人君之名的帝王; 此时竟局促得像个少年,轻轻覆住了心上人的手。 “我想和您一同去见母后。” …… 允王府里,榴花正开得明艳。 因为当今圣上出生于石榴的花季,榴花也就一同被奉为了祥瑞之花; 从宫廷王府、到各地府衙,没有不种上一颗两颗的。 允王府作为圣人昔年的王府,更是处处橙红欲燃,照得人眼里心里都一样热烈。 青蓝色牡丹依旧亭亭立在园中,桃李花谢尽,小亭掩在一片浓绿间。 檐下倚着几个人,正笑闹着: “最美的?——那可多了!” “南边的海呀,颜色可不一样,水都比顶好的翡翠料子还绿呢!” “我跟了船,从清洲的港口出发,恰巧路过海水黄蓝交接的那条线……” “半边淘着泥沙,浑黄色,眼睛一点儿也透不过去;” “半边碧蓝碧蓝,比水晶还剔透,下面的游鱼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哇————” “还有,往西边去;” “有数不清的牛羊、绿得没边儿的草原;” “日头刚出,云间就投下来天光,又明又亮,凝实了一般……” “只要看过一眼,就不得不信——世上确实有神仙呢!” 又是一阵嬉笑声,几名管事姑姑打扮的宫婢都不见了平时的严肃; 只一个劲儿地拥簇着中间那衣着富贵的女子,吵吵闹闹说些要跟着她走的话。 那女子容貌年轻,气质却十分不凡,眉眼间有几分豪侠意气; 穿的分明是华贵宫装,头上也梳着繁复的发髻,腰间却挎着一柄金错刀。 此时扬高了长眉,爽利笑道: “怎么不行!这地方虽比宫里自在,料想你们也都待够了;” “都回去收东西去,待会我与圣人说——哎!不要挤我!” “太久没打扮过,这一头东西弄了两个时辰,重得人烦心……” “若不是要紧事——江梅,这儿有镜子没有?” 被点的那宫婢吃吃笑起来: “有呢有呢!怎会没有!” “寻常的是配不上您啦,倒是有奉德十二年圣人初见帝师时,新磨的大铜镜一面——” 又有另一人也高声笑: “是呀!珍藏了十几年,年年都重磨,正好照出我们杨大侠的青春无双!” 杨琼佯怒,伸指去掐她们两个的脸蛋: “好厉害的两张嘴!我也打趣,圣人也打趣,怕不是要翻了天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恣意笑声,惊起许多鸟雀蝴蝶; 有几人撑着廊柱,笑得张狂太过; 要么弯腰扶肋,连连喘气;要么挤出些破音来,几乎仰到花丛里去。 本该沉闷的朱红宫墙里,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 姜孚偕着老师,自墙角转过,遥遥便听见许多欢笑声。 他止住安芰的唱驾,侧身看了老师一眼,确认了两人步调一致,才慢慢往前走近。 那些昔日抚养他长大,如今看守允王府的姑姑们见了他,表情都端正起来; 噤了声,踩着碎步分成两队,列成到那位年轻太后身前的一条路。 各个衣裳鲜丽耀眼,仪态矜然,如同两行锦绣花丛。 正中之人更是有着无双的气度,只远远朝他们望了一眼,便叫人忍不住想要低头。 沈厌卿的呼吸轻微滞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顿时被学生挽起; 他的指缝被轻轻挤开,做成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与母亲久别七年的姜孚不向前看,却转过头来看他,神色间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兴奋: “一同走吧,老师。” 太阳有那样亮,榴花瓣像是火团一样在地上滚; 沈厌卿觉着有些目眩——他上一次站在这,尚是个欺骗主子赚得声誉的奴才; 如今却牵着君王的手,可称一声“爱人”了。 可他却一点也不畏缩,有软绵绵的云托着他的心,令那颗才活过来的心充盈起来; 于是他就变得有勇气,变得敢于面对一切。 他想,以前他也站在姜孚身边,和如今有什么不同呢? 大概是,从前他总想着挡在姜孚身前,遮蔽一切风雨,只把自己当个随手就可抛弃的物件儿; 而今他却爱惜自己了,想和姜孚并着肩向前。 坎坷也好,鲜花也好,总归是想要一起去见的。 他那些仓皇的过去曾折腾得他疲惫不已,却也给了他一颗燃不尽的心。 磨不碎,碾不开,绞不烂; 岁月流转,他却好像被冰封住了,什么也不曾变过; 待到东君一至,旧霜化开,他仍是当年的新侍读; 带着满腔真心,和比一切都纯粹的爱意,站在自己的君主面前。 十指交握,将心连在一起,似乎就将这样一直走下去。 姜孚和他一起下拜: “不孝子姜孚,拜见母亲。” 不是“母后”,亦不称什么“朕”。 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帝; 只有一位撇开一切荣华,挣脱出牢笼的传奇女子,和一个身体力行去践行“孝”与“顺”的孩子。 姜孚知道母亲有多厌倦这京城的烟尘,就有多不愿因那个称呼与天家扯上关系。 宁可假死,宁可割舍一切,也要拼出一条全新的路来。 杨琼一生做过无数次棋局中的棋子,到后来又做执棋的人; 挣来了家族的荣华,亦对得起先帝对她的期望; 不做一件亏心事,却又始终在赢。 任是任何一人来重走她的来时路,是否又能走得这样完美呢? 沈厌卿亦伏下身: “微臣沈厌卿,拜见——” “好了,料想你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起来吧。” 杨琼朝他抬抬手,点一点头,率先转身进了亭子。 气氛一下就松快下来,不是什么天家的认亲会议了,好像只要话一话家常。 他们都在桌前坐下,六目相对,谁也不先开口。 杨琼虽一开始显得自然,现在却似乎陷进了“作为长辈该端方些”还是“作为江湖客该洒脱些”的困局,一时间显得有些纠结。 姜孚看在眼里,认真答道: “母亲原本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姿态好了。” “此处也只有自家人,无需顾忌其他。” 杨琼得了这句话,露出一副“这可是你说的”的神情; 她幅度很大地弯了弯眉眼,故意笑道: “自家人?哼……” 沈厌卿察觉到与他交握的手紧了紧,还不及安抚,已听姜孚回道: “是,自家人。” “孩儿此生已认定叔颐一人了,从今往后,绝不会有二心。” 那个称呼落进耳中,沈厌卿心中最先泛起的竟不是羞涩,而是牙酸。 不知道他这位陛下私底下练习了多少次,才能第一次在人前叫出口时还能毫无尴尬停顿。 唉,差了辈分,果然是麻烦…… “唉,差了辈分,你也不愧?沈侍读,沈少傅——” “听说你也快升任太傅了?恭喜啊?” 杨琼倒不理会儿子那番表衷心,转过头来打趣沈厌卿。 姜孚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沈厌卿虽了解,却也被她嘲弄得脸热: “蒙陛下错爱……您休要再打趣微臣了……” 杨琼抚掌大笑。 “先说好,无论怎样,我是拦不了你们的。” “这天下都是圣人的天下,天下人自也是圣人的人。陛下喜欢哪一个,还轮不到我来置喙。” 沈厌卿低着头,如聆听懿旨般认真;余光却见自己的好学生非但不局促,还跟着认真点头。 ……这时候开始闹孩子气了?! 沈厌卿捏了捏攥着的那只手,得到了个示意“安心”的动作。 他不是不安心,但这毕竟是…… 唉,算了。 觉着无力是一码事,可是心中喜悦也确实是另一码事。 能得心上人如此维护,任谁坐在这里都会觉得幸福。 杨琼眯着眼笑笑,又接着道: “可是,孚儿作为我的孩子……” 姜孚又用指尖搓了搓老师的手背,抿紧了嘴唇。 “——我也是希望他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沈厌卿猝然回过神来,就要谢恩,又被她拦住: “’先太后‘,’先太后‘。名义上早是个死人了,不要拘那些虚礼。” “两情相悦这样的好事,我从前只道是传说,原来还能见着真的。” “既有如此稀罕,那我若是拆了,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呢。” 沈厌卿猛使眼神,示意姜孚不要把那句“母亲想拆也拆不开”说出口。 杨琼又点他: “沈厌卿。” 沈厌卿顿时垂眸摆出十二分认真聆听的姿态。 “你把孚儿教的很好。” “他爱慕你,你也是受得起的。” “……是。” 他本不该在这里接话,可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接了。 “比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外面来的人做权臣,和圣人争夺权势;” “左思右想,还是你伴驾更稳妥些。” 杨琼看着从容,说话间却也有些错乱了,一时间连选臣子和选姻亲都分不清; 她想着,也不能怪她呀。 她第一次做母亲,一直生疏不曾有过机会去学; 现在又见孩子领着心上人来,她其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话说完了,也就只好掏东西: “两对玉镯,一对儿珊瑚的,叠着戴……你大概戴不下。” “权当表个心意了,证明我句句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奉承你们。” 不嫌弃是地宫里放过的就行,她腹诽道。 “但你应当也不缺这些。” “……你左耳戴的那颗红珍珠,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可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沈厌卿干笑两声。 确实,因为先帝虽三宫六院子嗣几十人,但也没立过后啊。 姜孚也着人奉上一只盒子: “这是在荣宁旧邸所得,听闻母亲喜欢……” 杨琼不等他说完,已开了盖,拿起来,戴上手,在眼前摆弄着。 “我确实喜欢。” “喜欢的呢,就要抓住机会——这一点我不记得是否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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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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