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戎生看着儿子,不语。 确实如此,那又如何? 世事无常,祸福各有所命,谁说得准呢? “……不对,他不会让杨家犯如此风险。” 如此行事,与把一半的杨家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杨驻景喃喃着,对周身的人已是全不顾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 荣清曾与他说,若行一着险棋,势必之后要有所承托; 多重补充作为回势,才好令事情平稳而成。 他的弟弟向来比他聪慧,比他做事周全; 他能想到的,荣清不会想不到…… 营帐门再度被撞开,初晓的冷风泼了进来; 一道清亮女声刺破了帐中气氛: “报!杨荣清离开自己住处,往杨驻景的帐子去了!” 听着极其年轻,报事情时又不论官职,直白点名道姓; 不必转头去看,就清楚这是陛下的人。 那句话尚未落地,帐中已冲进另一人: “再报!杨荣清取了一件猩红斗篷披上,牵马往西北方向去了!” 杨驻景猛地回头: “西北何处!” “——观方向,应当是芙蓉洲!其余兄弟姐妹已先跟上了!” 杨驻景推开一切拦路的人,抄起漆角弓,冲了出去。 帐外响起马嘶声。 …… 杨荣清骑在马上,慢慢向前行着。 披风太重,施施然垂在两边,抖不起来; 使得他虽穿着金甲,却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临水苦吟的诗人。 芙蓉洲,芙蓉洲,听着便是个蕴藉愁苦的地方。 漫天黄沙里,为何偏留了这一处水草丰美呢? 厚此而薄彼,原来天爷的心也是偏的。 草长得很高很高,将马蹄全淹没了过去,踏过就发出窸窸窣窣的折断声。 他一听见这声音,就想起许多幼时的事情。 那时家中还没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兄长也并不如现在这般整日东跑西颠; 就只是扯着他,做什么都带着他去;得了好东西,也独一份只给他。 爹娘都忙着,都要兼顾旁的事情,管着一大家子人; 可是只要他出一个动静,探出一个眼神,兄长就到他身边来。 “啪嗒”。 马蹄踩进了一道小小水沟,泥水溅上来,很快在披风猩红的底子上划出一条深痕。 像一道墨渍。 他离开营帐前,本想给兄长留一封信; 或是几句话,几个字也好,总之是不想这么静悄悄地走的。 可是思来想去,只有一注滚烫滚烫的泪在心里头沸腾着,一个笔画也落不下来。 最后只好把随身带着的墨锭押下了,扣在砚上。 这块墨锭能化出多少墨,他也就有多少的话想对兄长说。 来不及了,若早有话说,就该早说。 只是可惜再没机会了。 谁也不能站在他这头,这些事情只能他一个人来做。 如此合适,如此恰好…… 但他要给所有人一个想不到的结局。 昔年读书时,他听过苏子瞻的一句“与君世世为兄弟”; 那时读来,只觉得好,却都只是浮于表面的感动,粗浅又幼稚; 待到此时,到他也站在悬崖边儿上了,才明白那一个一个字是如何啼着血。 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如此选;但,若有来生…… 他听见弓弦振动的声音。 看来没机会去想来生了。 他拔出刀,微微回身。 杨家的儿郎,即使明知是死局,也决不束手待毙。 但比取他性命的刀箭来的更快的,竟是天边半轮赤日下的人影; 杨荣清以为自己眼花,可是无暇去揉,但见飞驰而来的人影搭箭挽弓,瞄准了他。 一阵尖锐破空声,他背后就传来鞑子落马的声音。 他只来得及横刀护在自己身前,等到回过神,周围已烟尘四起,多出了许多人。 他方才还惦记着的兄长策马近前,与他后背相靠,两马相背并立; 角弓连发,弦箭铮鸣,持弓人的动作却比挥琵琶弦还要自在。 碎发飞扬而起,眉眼间好像担着星辰,沉稳无惧,正是天生的将才。 杨荣清正要惭愧自己此时仍在分心,却又被塞了一把弓。 “——你的弓呢?啧,挑的这破地方,陛下的人都不好跟着……” 杨荣清不吱声,只接过来,也从对方箭壶里少少抽了两支箭,做了个挽弓瞄准的动作。 他没有带弓。他盗不来漆角弓,背别的就不像了。 更何况,他本也擅于近战搏杀些,弓术反而失准; 此役敌众而他寡,他亦没有抱持过安稳回去的希望。 布在边疆的暗卫训练有素,与二人协作之下,很快占了上风。 宁蕖业已策马赶到,由几人贴身护着,高声扬了一句: “一个也不要放走!明的暗的,统统拔了!” 他这时着急,倒是不笑了,也并不多费功夫垫些客气的话,只待着回去再说。 遥遥看见杨家两兄弟,只冷着脸点头致意,随后靠近过来。 杨驻景三壶箭用去了两壶,此时只来得及分心瞥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这儿危——!!” 杨小侯爷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完,已见着宁蕖神色一凛,自马上朝他扑了过来。 ——却不是冲着他,而是把他身畔的杨荣清带下了马,错开凌空而来的一道暗器; 泛着光,淬了东西,若是击中大概十死无生。 两人相挟着在地上滚出几圈,幸而草软,不然一定挂彩。 杨驻景反应极快,回身满弓放箭,扎中深草中一声痛呼。 这是最后一个。 听动静,大概是把人钉在地上了。 有其他人去处理,杨大公子也就得以回身去关心好友及胞弟的情况; 却见杨荣清在下,宁蕖在上,低身牢牢护着人; 见此时终于安全下来,后者才回魂过来,缓缓起身; 顺手解了另一人的披风扯下,丢进草里。 杨驻景下马上前,毫不迟疑拜下。 “末将代舍弟谢过宁公公救命之恩。” 杨荣清也晃晃悠悠站起,跪在兄长旁边。 宁蕖抿了抿唇,垂着眼睛看他们,施施然受了这一礼,不去看周围围过来护卫的其他人。 “无妨,杨二公子是孝悌之先,化险为夷自是理中之事。” “——不过。” “咱家向来福大命大。” “任是谁在这儿,也不差去挡这一下的。” 他转过身去,去拾方才丢下的拂尘。 那曾被御前大太监安芰无比珍惜地梳洗过无数次的柔顺白须,此时被暗器钉去了一缕; 挂住了刃,在晨风中幽幽飘着。 第98章 “’愿以冒失卑陋之行, 一表臣节,披肝沥胆,上渎天听‘……嗳, 还有一张呢?” “说是四信齐发来着——” “这呢,帝师, 这呢。” 二十二抓着只鸽子, 高高兴兴跑进来; 许是动作有些太粗暴了, 鸽子在她手里扑腾个没完,时不时“嘎嘎”叫上两声。 二十二顺手捏住鸟嘴,褪下鸽子腿上的小管; 两指一搓, 里面的信就顺顺溜溜弹出来,掉在桌上。 她拧身跑出去,把鸽子丢出门槛,又回来,见帝师已开始读了: “’臣驻景诚惶诚恐, 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呀,这张是他的呢!他怎么说?他弟弟要替他去死,他倒和主上客气上了——” 二十二喜笑颜开地贴到帝师身边。 她虽不爱看字,可是帝师念,她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厌卿眉眼间也晕着笑意,凡事顺利,他心情也好: “呿!无礼, 怎的这样说话?” “——他说, 领他弟弟的情, 知道有这样的亲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希望陛下能重赏他弟弟。” 二十二挨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打趣, 也不萎靡,仍然撑着桌子边儿乐: “这不还是要主上替他赏!怪不得如此客套,原来是有事相求,啧啧……” 沈厌卿待要再说,却听背后传来姜孚亦带着笑意的声音: “两位表弟互敬互爱,危难之际为了对方竟都肯舍出性命,可称是世间罕有的孝悌表率。” 一个挟持督军当着主帅面前发难,只为争回为胞弟解脱冤屈的机会; 一个佯装接受敌人反间,为了做全局竟扮成兄长的模样,自顾自去舍命投了埋伏圈。 “若是不赏,不加以宣扬,反而是学生的失职了。” 二十二顿时弹起来,给主上让开位置; 姜孚也就顺顺利利坐在了老师身边,无比自然地揽上对方的腰,另一手则去指纸条上的字: “难为他写这么多字。” “学生都不甚记得他笔迹如何了,不过大体看来,应当不是别人代写。” 沈厌卿全当不知道他是在为偷偷摸摸的亲密动作转移自己注意力,只觉得好笑; 这些天二人同入同出,连上朝去都走一道门,风言风语早不知有了多少。 岂知姜孚面对外人目光时向来坦坦荡荡,让那些朝臣哽得半句话也问不出口; 私底下却还是这副春心初萌的样子,牵个手都要多看他两眼。 沈厌卿也就顺势往后靠了靠,顺着学生的意思来: “是呢,确实没少写。” “臣看着,兴许学的是先帝的书法——哎呀,想不到杨小侯爷竟有如此仰慕之心呢。” 二十二扒到桌子另一边儿去了,眨眨眼,不明白主上的爹那手字有什么好学。 姜孚笑而不言,自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上: “荣清谋划周全,终于也是赚得北狄提前开战,省去了半年的消耗。落地不久即战,士气也正好。” 虽埋伏不成,宁蕖指挥着将刺客消灭殆尽,没有留下回去报消息的活口; 再将杨家二子都隐藏起来,不出来露面,令敌人那边误以为是一死一罪,挑唆计成。 沈厌卿以手背敲了敲纸面: “也是余尚书王尚书算得准。” “那鞑子的新王是弑父杀兄而王,国内一片混乱,急于转移臣民目光;” “又奢靡过度,存粮无多,最后竟连秋后也等不到了。” 皇帝接过那一摞的飞鸽传书小纸条,随意慢慢看着: “彼竭我盈,虽不可说托大的话,但应当也不算太险了。” “舅舅带兵北上,或还可给沈殊再捞两斛珍珠呢。” “就怕他们跑的太快,过几年又卷土重来……但那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再说吧。” 沈厌卿听了前半句,正待劝慰,却听见学生把自己要说的话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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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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