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看来,你自学的也蛮好的嘛。” 勿要逃避,勿要掩饰,但捧出真心一颗就是; 不论谁见了,都会觉得耀眼。 第99章 杨驻景立在阵前。 风沙从他颊畔细细地刮过, 并不疼,可也很有存在感。 他脸上的伤快好全了,他也快能归家去了。 远方传来号角声, 鼓声,厮杀声。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攒着他, 叫他去听得再细些, 听听有没有血挤开皮肉喷溅而出的乐音。 今日大概是最后一战。 或是为了安全, 或是因为隐藏了他几十天,不可令他出现在阵前而激怒了对面,或是为了什么别的说不通的原因; 总之主帅只将他安排在了次要的队伍, 埋伏在鞑子撤退的可能路线上。或有机会出战,或没有,都要听主将白蓉镜的。 荣清则在另一队伍,还要更次要,更安全些。 白蓉镜也并不比他大几岁。 杨驻景想。 本来看着是很瘦削的一个人——大概比风采青那把病骨头结实些, 不过一眼看去仍是个书生模样。 可是一披上甲,就有了几分儒将风采,有了统帅该有的威严。 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去想: 当年此人在殿试之中,立于圣人面前,是否也是这般从容模样,施施然夺得了魁首呢? 听说他还曾是个一板一眼不通情理的,这几年磨下来也越发圆润了; 逢迎的功夫比之普通官员,可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是在英才辈出的朝中, 也能混个中上游。 可见脑子好用的人, 做什么都算不上困难吧。 杨小侯爷胡思乱想着,引马向前与对方的马贴的近了些。 这也并不算冒犯, 他被任了个副将的名头,本就是为了方便随时听从对方调遣; 此时略作商议,正是本职所在。 他低声道: “那鞑子的国王向来喜欢亲征,不知今天在不在……” 北狄的新大汗虽然眼睛始终盯着南面,日夜磨刀准备着打下来,又在边境不断遣人寻衅滋事; 可是根据探听来的消息,似乎还是个向往中原文化,颇喜欢附庸风雅的人。 一条佐证便是:此人还给自己象征性起了个汉文名字,连下战书都不忘了写上。 具体的他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听着不大吉利,别别扭扭,不似人言。 自听说以来,他已拉着荣清笑了几十天,刻薄的话都说尽了,仍觉不足——这些天的交战虽多顺利,可伤亡也是真真切切见着了的。 眼见着几日前还与自己一同谈笑的兄弟们伤了残了挂了彩,他倒觉得能把人活活说死才好! 白蓉镜眼睛往前捎着,余光盯着后面阵型,耳听着远方的鼓角声信号,还要腾出精力来回他: “应当在阵前。” “一者旗子陵好大喜功,凡事喜欢冒险;” 哦对,“旗子陵”。 学也不学得明白些,谁家把什么陵啊墓啊的字往名字放? 一看就是可悲的异族人。 “二来北狄讲求贵族上阵,权责同轨,愈是高贵的愈是必要参战。” “他即便是不想,也会被下属架上来的。” 这是抹黑敌人的说法了,白蓉镜心里清楚。 实际上那鞑子的新主虽然大逆不道,弑父杀兄,却是个向来有英勇之名的; 都说是天上的什么星星托生来的,否则也不会拉的起来那么多拥护者,囫囵混了个汗位坐。 如此名声,又急着确立自己的地位,亲征当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 杨驻景哼笑一声: “若是能把他留在这……” 白蓉镜看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想法有些太过不合实际了,但到底还是认真回道: “北狄近来已经两次易主,中心地位的家族内部自相残杀,人员凋零……若是再丧一位,估计会更加乱起来了。” “也就是说能让他们多消停几年了?” 杨驻景不知从哪摸出根草棍儿叼上了。说话间,草杆上唯一的一片叶子跟着上摇下晃。 白蓉镜点头,对这位祖宗下一步的动作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是,但……” “但旗子陵虽然亲临阵前,但周身护卫的将领也不会少?” 杨驻景从善如流接上下半句,满眼跃跃欲试。 “我晓得了,不会让弟兄们犯险。” 白蓉镜欲言又止,再三思考过,还是没把“那你能不能自己也别去冒险”这种话说出口。 虽说军中一向一视同仁,并不分谁命贵谁不该死。 但这毕竟是国舅爷托给他的,侯府嫡长的世子。真在他这玩脱了,怕是也十分不好交代。 所幸主要兵力始终被牵制在主战场那边,也并没有给小侯爷去造作的机会。 眼见着日头西沉,厮杀声也减弱,该是到了鸣金收兵的时辰了; 白蓉镜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算是晃晃悠悠,接近落地…… …… 天际线处陡然晃出几个散乱的人影。 米粒儿似的大小,渐渐涌出更多,密密匝匝,在夕光中投下尖而长的影子。 如水沫,如游萍,在激流中冲得散碎; 中心动荡不已,边缘则如纸灰末子般渐渐剥蚀,片片消减,趋于虚无。 杂着些哀嚎声,叫骂声,含糊难懂; 步调混乱,偶而还发生几起互相践踏,血肉横飞的惨剧。 俨然是无可回转的败势。 楚军的得胜号角已高声吹响,怒如万鸟齐鸣,久久荡于平野之间。 待到那一小支败军终于将能甩脱的累赘都丢开,突出来的只剩下几十人,盔甲繁复雪亮,紧紧拥簇着中间一人; 虽然颓势难挽,但尚看得出是精锐中的精锐。 各个都披着一身赤红,脸也淹在血里,几乎看不清五官,只读得出狰狞。 杨驻景看了一眼白蓉镜,只见得对方摇摇头: “穷寇莫追……” 最后这几人既能杀出来,正是最要拼命的时候; 贸然围上去不但危险,胜算也不大,反而多添损失——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如何去算也划不来。 鞑子的大军已溃败了,要再集结起来尚需不短时间,又要处理国内的乱局; 接下来几年,即使北伐军撤回,茂州军自己应当也能处理了。 并非他懦弱,而是先前与主帅商议如此,按计划而行。 杨驻景颔首道: “我明白了。” 他看起来平静,眉尾也不曾挑开一点角度,拇指却在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白蓉镜心中那种“有某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更加强烈,逼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可惜对身份的矜持还是让他慢了一步。 他伸出手去劝阻的同时,这位小侯爷已经拔了代表副将身份的翎,向地上一丢; 披风也解开——这时他看起来几乎就与普通士兵是一样的打扮了——除却那副甲看起来要讲究些、金贵些。 不过,不贴近了看,似乎也看不出来什么。 他做了个示意“独自离队”的手势,就扬高了马鞭,狠狠一甩—— 雪白的马匹顿时流星般飞驰而出,马上的人擘着弓,还不忘扭回过身来高声笑道: “白侍郎!” “若我有什么不测,劳烦你回我家报丧去呀!” 他声调欢快,说的不像是“丧”,倒像是有天大的喜事。 白蓉镜生平第一次觉得有如此热、如此急,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 便是面圣奏对,也未曾如此紧张过。 ——他知道杨驻景要做什么。 可是那太高远、太飘渺、太无望; 任是谁也不敢作一个保证,任是谁也不敢说一条年轻的性命能换来好的结果。 所幸及时脑袋里都乱成了糊,残存的理智还能让他分得清些轻重缓急; 白侍郎匆匆勒转马头,回首扫视一圈: 所幸北伐军军纪严明,不得号令绝不有所动作,并不至于为一个单独离队的就胡乱跟上,乃至乱了阵脚。 杨小侯爷若不是捏准了这一点,怕是多长二十个脑袋也不敢乱来。 独身一个死了好办,若是一个人带偏了整支队伍……即使白蓉镜任着主帅,也不敢往哪个方向多想。 但他确然从身后众将士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称之为“期望”的热切,并在同一个瞬间觉出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被打通了,与他们连在一起,流淌着些滚烫的东西。 北伐军中混编了原有的茂州军,这些人守着北境的苦寒,一年中四五个月都受着风雪; 日日枕戈待旦,向外拒着鞑子毫无规律却又顽固的骚扰,向内保着茂州这最大的州整个北部的安宁。 谁不想要平淡安宁的日子呢? 可是若他们向后退了,整个大楚由南至北便没人能过安生日子了。 前朝半壁江山落入异族手中,人活的不如牲畜的惨剧尚历历在目; 若不是先帝奋起而得一呼百应,率天下有志之士重整社稷; 拼着消耗新朝基础,也要将草菅人命的鞑子却出原边境三百余里; 又有当今圣上作天下勤俭表率,休养生息,积下丰厚储备; 哪里来的今日之从容? 他们又岂能安守于茂州营,细细探讨战场局势? 即使杨老侯爷的旧事听起来再像个幸运的偶然,终究是藏不住背后一路行来的艰辛; 能咬着牙跟着先帝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的,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 杨金风如此,杨戎生如此; 到了今日与他并行的杨驻景这里,也就不得不是如此。 他不知怎的,竟觉得喉间有些梗住了: 那远远逝去的身影已将命都抛下了,他又如何肯说一句责备的话呢? 彼时彼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同身后万千人一起在心中做些祈祷: 若是天佑大楚,有德之人当能平安归来…… …… 杨驻景从风中穿过。 他的马从未这样快过,他的弓从未这样轻过; 他从未觉得如此恣意,如此自由; 好像他成了团脱缰的火,滚过之处就升起十日同天般的灼热; 又如席卷天际的百尺怒涛,他是那浪头最顶尖的、离金乌最近的一粒沫子; 随时可挣脱了束缚,乘上那羲和车! 他从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 他含含糊糊地想着,狂沙从他脸上划过。 血烧的太沸了,几乎要从眼里心里,从头顶的毛孔里,从擎着弓,勾着弦的每根指头的甲缝里溢出来。 他有那样的年轻,那样多的血,那样坚韧的骨头,那样数不尽的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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