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梅道然立即抓住他手臂,连夏雁浦都是大惊失色,“李郎,你冷静!秦大公诸侯之身,是国朝上宾,此番入京也是受邀观礼萧将军登基的大典!不说旁的,他妹妹正带领五千虎贲军于京畿相候,你动他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寒冷冷道:“某追随将军多年,最不怕的就是乱子。左右,请陈将军回去。打扫牢房,请秦公暂居。” 他竟要将秦灼下狱! 梅道然扼紧李寒手腕,寸步不让。 李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梅统领,你最好支持我。像将军一样,相信我的全部判断。” 梅道然仍持其手腕,但李寒一挣,便已脱开。 李寒拂袖,对禁卫道:“请陈将军回去。” 陈子元面含薄怒,正要按刀上前,却被秦灼握住手臂。 秦灼冷静道:“你回去。” “大王!” “我支使不动他们,也支使不动你吗?” “那你这药……” “不吃了。”秦灼眼带笑意,目光徐徐刮过屋内众人,“死了,就死了。” 陈子元腮部收紧,气息起伏,迈步上前,一把揪住李寒衣领。 秦灼喝道:“子元!” 陈子元松开五指,连指李寒眉心。李寒冲他颔首,未退半步。 他哐地一声摔门跨出后,李寒整理衣衫,看向秦灼,“大公,你也请吧。” 秦灼徐徐站起,已然恢复从容。他手上,扳指也被缓缓捻动。 他一起身,禁卫立刻列队两旁。遵从李寒全部指令是萧恒的命令,但对秦灼的尊重,是萧恒生前的身体力行。 我听见秦灼说:“要是他活着,轮得着你和我这么说话?” 李寒冷漠说:“他死了。” 他上前一步,直视秦灼双眼,“与你争吵,他才会离京遇伏。若无中毒一事,也不会命丧黄泉。” “秦大公,你敢说将军出事,与你分毫无关吗?” 我感到秦灼一口井一样地颤抖起来。 于是我井中之水般开始嗡鸣。 秦灼被禁卫带下去。 梅道然脸色沉重,也跨步退场。 夏雁浦喃喃叫道:“乱了,全乱了……” 李寒站在原地,似乎站在舞台中央。 所有人感受得到,一块白色帷幕徐徐落下。但只有李寒看到,长安城的头顶之上,另一块朱红帷幕正被无数双手缓缓拉开。他注视着,不带惊讶地,似乎演练过千遍万遍。 现在,在帷幕正式拉开之前,我不得不再次强调第一幕戏剧的基本情况: 地点:京都长安。 时间:农历五月二十戌时。按原初计画,正是我父亲梁昭帝萧恒的登基前夜。 场景:我父亲的灵堂之上。 请注意,这间灵堂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他们似乎无知其实不然。 他们都与我父亲息息相关。 他们当中有策划、导演、编剧、反串。 他们已经、即将、正在以如下次序上台: 第一位是卫队长梅道然,他带回了死讯。 第二位是军师李寒,他来充当审判。 第三位是诸侯秦灼,他的疑点斑斑。 第四位是世族代表夏雁浦,他正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会对这个故事感到不可理喻,所以我提前声明。我对我父亲的灵位起誓,我是这桩案件的实录者。我只转述我所看见,我只记录我所听到。 你想的不错,整个案子审理之时我就在现场。 我,我父亲一枚种子大小的遗腹子就在现场。 现场只有成人没有婴儿,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浮现两个匪夷所思的推断,不要轻易否定,因为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述的真正故事,和我枝繁叶茂的家族情爱史。了解这里,你就能掌握整个故事的内核、整段历史的根。 孕育我的人就在现场。 孕育我的不是女人。 现如今,请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灵堂,面向我父亲那没藏尸骨却藏满潘多拉魔盒式罪恶的棺材,一出闹剧式的挽歌即将奏响。 请听,请看,请做个哑巴。 乌鸦歌喉嘹喨。 鬼神粉墨登场。 惊堂木一声响。 升堂。
第5章 一 温吉 萧恒中毒那天,秦灼的妹妹秦温吉送来一篮新鲜荔枝。 竹篮澄黄,荔枝带露,闪射粉红光芒,滴滴如同水晶。秦灼多少年不吃这个,便剥给萧恒。 清晨,荔枝吃下。晌午,萧恒吐血。 第一口血从胃部上涌时,萧恒顷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怕吓到秦灼,吞咽一下,秦灼已皱起眉头,贴手摸他的脸,问:“怎么了,这么一头的汗。” 萧恒要讲话,血在口中存不住,还是吐出来一口。颜色发黑,显然是毒。他在自己破碎的葡萄汁液般的血迹里,看到秦灼惊惶的脸。 他握紧秦灼手掌,尽力稳住气息,迅速道:“没事,清水兑一碗香灰,快。” 秦灼手忙脚乱,跌跌撞撞,香灰水端到他跟前,自己身上已泼了大半。等萧恒饮下,急要喊人,却被萧恒紧紧扯住。 萧恒一条手臂,如剑之将断,枪之将折,颤颤巍巍,哆哆嗦嗦。这叫秦灼心中无比惊恐。 萧恒头上冷汗密布,说:“别叫人。” 秦灼带着哭腔,喊道:“你拧什么?我让人找郎中,你快躺倒!” 萧恒嘴唇已经发青,话几乎在牙关挤出来:“煎一碗土茯苓,还有……朱砂,朱砂、细辛、附子各半钱,犀角一钱,蜈蚣一条,全蝎一条,龙胆草、臼芷……各一两,研末,用……用半斤黄酒烧开……” 一瞬间,秦灼的精神如雷击顶,肉身却抢先行动,飞快冲出屋子,向外叫道:“解药!叫人快马去取‘美人腰’的解药,快!!” “美人腰”是南秦秘药,独皇室所有。旦服之,暮则死。 而萧恒所说的方子,正与“美人腰”的毒效对症。 美人腰无臭,但若放入饮食,会生一层淡红水光。颜色极浅,肉眼很难辨认。但萧恒是毒中老手,要他分辨,不过家常便饭。 秦灼剥给他时,疑虑只在萧恒心头一闪而过,并未多想。这次中招并非大意,而是措手不及。 南秦要杀他。 他压根没想过。 只是,他和秦灼相好已久,秦温吉虽诸多不满,到底不加干涉。 为什么……她突然横生杀心? 他不晓得,秦灼却心知肚明。 秦灼一嗓子喊完,只觉脊背冰凉,脊骨里像墩满一节一节的冰块。他下意识想逃,但身体已经冲向萧恒。 萧恒坐在榻边,将上身尽量往下摺叠,一只手捂在嘴上,黑血从指缝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汪。 秦灼半跪在他面前,哽咽叫道:“你撑一撑……六郎,你撑一撑,解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萧恒重重呼吸,说:“是荔枝。” 秦灼颤声说:“我不知道,我没以为……” 萧恒抬起手臂,向他脸上挥去。 秦灼浑身一震,全力遏制着没有发抖。 他心凉半边,突突直跳。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想,他是怀疑我吗?他这么不信我吗?他挥手了——他要打我吗? 他要打我吗? 那只手落在脸上,指节颤栗着刮过,一下,又一下。 秦灼看到他染红的手背,才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擦血。 他吐出来的、溅在自己脸上的血。 秦灼怔愣间,萧恒竭力抓住他的手,叮嘱说:“剩下的荔枝……你立刻倒掉,别叫郎中,千、千万别叫渡白知道,别……” “别怕。” …… 一盏油灯闪烁,伸出黄油油的小手,把秦灼从回忆里拽离脱身。 风平浪静不是他妹妹的性格,秦温吉果然动手了。 直截地,狠辣地,光明正大的。 要杀萧恒,武力刺杀很难得手,萧恒本事太硬,又有秦灼偏心,不如下毒妥帖;熟知秦灼不吃荔枝,所以把毒下在荔枝里;所下之毒,还是只有秦氏才能取用的“美人腰”。 与其说她不怕暴露身份,不如说,她下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萧恒知道。 我要杀你,秦灼的妹妹秦温吉要杀你。 你待如何。 更何况,这对秦温吉来说,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萧恒若追究,就没有留他的必要。萧恒不追究,那就是一出志得意满的报复。而且报复之后,萧恒还要想方设法帮她隐瞒。 萧恒即将继位,这件事如果闹开,就是弑君之罪。如果叫李寒知道,这决计不是能善了的事。而她是秦灼的妹妹,更是南秦位高权重的政君,如果真要追究,秦灼和南秦都会被牵连其中。 这是萧恒最不愿见的。 至于秦灼,她心中清楚,秦灼会生气,但不会因为此事真的恨她。 没有什么是骨肉亲情无法弥合的裂隙,就算有,也不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偷情。 他的好妹妹,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她没想到,萧恒真的死了。这件事没人兜着,真的捅了出来。 萧恒真的死了。 秦灼抬手擦了把脸,看向掌中水迹。像看一手心蛇卵碎掉的黏液。 这边说是牢房,被打扫得格外整洁,褥席一律换新,墙上还有剔刮污垢而留下的白痕。只是夏日炎热,仔细一闻,房中仍有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气,和萧恒的死讯交股缠绵,孕育出一股翻江倒海的气味。 秦灼素来要脸,宁负伤也不肯失了仪容,强忍许久,还是冲外叫道:“来人。” “大公有什么吩咐?”狱卒上前,立刻向他抱手,态度放得十分尊重。 “给个盆,倒胃。”秦灼冷静道。 狱卒不敢耽搁,忙找了铜盆给他。 秦灼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热辣辣的胆汁溢出喉管,像吐出一口透明的血液。隐隐约约,秦灼听见牢房外乱哄哄一团。奔走声。靴底摩擦地砖。钥匙对准锁眼。牢门打开铁链扯动。晃郎晃郎。低声焦急地。怎么不叫郎中?记忆里萧恒青绿着脸说,别叫郎中。秦灼哇地一声,像要呕一口血,但什么也没呕出。 一只手拍打他后背,不轻不重,很快就缓过来。秦灼从盆上抬起脸,那只手便递过一块干净手巾,等秦灼擦好脸,那手接过,又递一碗清水给他漱口。 秦灼捏住那只递水的手腕,看了半天,鲜红着眼圈,抬起头。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秦灼目光愤恨,脸部颤抖,鼻中气息一高一低,猛地将水碗挥翻在地。紧接着,抬手甩了梅道然一个耳光。 梅道然半张脸水波般颤动一下,没有动,秦灼又是一巴掌,拧着他衣襟把人从地上揪起来。 狱卒听见动静,在外叫道:“梅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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