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墨客向来多有怪癖,也许有了这印章他便能安心作那幅画了。 睐儿心中想过一轮,说服了自己。 他将纸条从顾眇的手中抽出,叹息一声道:“也罢,我便走这一趟。” “多谢。”顾眇略微欠身。 行至门口,睐儿又转头扬起下巴开口:“再无下次!” “自然。” * 莹润的寿山石被指节分明的手捏着,用力地在纸上按压了后再抬起。 “睐儿,你帮我看看可盖好了?”顾眇侧过身子,朝着睐儿所在的方向转头。 睐儿上前一步,就见画的留白处盖上了“东望”两个篆体字。 “挺好的。”他说。 停顿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怎的不题字、不署名?” “哦……”他听见顾眇的声音带着点落寞的笑,“不必了。” 睐儿垂下眼眸,手指不自觉地从画上抚过,指尖刚游走到那只狐狸的上方,就听见顾眇开口问他。 “这是一只狐狸吗?”顾眇指腹摩挲着印章上的雕刻。 睐儿瞥过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是红色的吗?” “嗯。” “是你让匠人刻的吗?” 睐儿的动作顿住,眉宇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匠人随意刻的。”他道,舔舔唇,又添了句,“许是红色衬狐狸。” “哦,这样啊。”顾眇随口应了句,又转身向另一侧的桌案摸了过去。 睐儿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与琼珍阁匠人的对话,牙齿下意识轻咬住了颊内的肉。 —— “敢问公子可要雕刻个什么?鸟兽、花草?” 闲坐呷茶的睐儿抿了一口龙井,漫不经心地开口:“随意雕刻一个便好。” 玉匠却不敢怠慢,殷勤地给出提议:“若是随身私章,那就雕个貔貅、狮、虎的兽钮;若是字画所用,可选梅、兰、竹、菊的样式。” 睐儿这才抬了眼皮去看,见玉匠手中捏着的寿山石顶上有一团红色,这使他瞬间就想起了画上的那只狐狸。 “就雕刻个狐狸吧。”他脱口而出。 “狐狸?” “不行吗?” “行,当然行!” —— “睐儿,你再看这幅可也盖好了?” 顾眇的声音让睐儿回过神来,他移步近前。 画上是一片青绿的山水,近处的山脉可见怪石嶙峋、水村山郭;右侧,一架木梁桥横跨江面一直延伸出画,桥上有一豆点大的樵夫正荷柴而行。 远处烟波浩渺,唯有青绿两色的颜料勾勒出雾隐之下的山峦轮廓,那边山脚下的湖滩水草丰茂,一只水鸟昂起尖喙振翅欲飞。 再往后,便是阔大无边的碧空,篆体鲜红的东望二字便落在此处。 睐儿一时看住了,只觉得那水鸟好似活了过来,仿佛下一瞬就要翱翔于天际。 “此处的山路颇难行走,又赶上半路下雨,更是泥泞不堪。” 顾眇又开始说起当时在此处游历的见闻。 “好在山脚下有一酒家,我叫小二温了几两浊酒暖身,又使钱添了炭火将衣物烘干。那小二也是个心善的,从厨房端了碗姜汤来,热热地喝下去,发了汗,这才侥幸没有着凉。” 说着,他抬手在画上摸过,最终手指点在一个幌子上。 “此处该写上酒家店名的,可惜了,现下却没有合适的笔。” 睐儿顺着他的手指去看,那幌子不过两个指节大小。 听得后半句,又转眼看向一旁的笔架,几个架子上悬着大小不一的几十支毛笔。 他指着最细的一支道:“这支不是正好?” 说完又想起对方目不能视,睐儿便抬手想去取下来。 “那是羊毫,羊毫太软,若是以前倒还算凑合,如今……” 顾眇的话语顿住,睐儿也在瞬间明白了对方未尽之意,他的手停滞在半空,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双灰白的眼睛上。 听肖少卿说,顾眇是因为不愿意作那一位想要的画才喝药毒瞎了自己的双眼。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让他连皇命都敢不遵,不惜自毁双眼,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世上的画师何其多,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幅画,全天下连第二个能作出的画师都无,皇帝竟都只能变相地求着他。 睐儿正失神,顾眇却又再次开了口:“睐儿,看来还得再麻烦你一遭了。” “什么?”疑惑的话脱口而出,下一瞬睐儿却又明白了过来,“肖少卿还能少你的笔用?竟连一支可写小楷的毛笔都没有吗?” “原本倒是有的。”顾眇边答话,边弯腰在桌案旁的小几上抓了几支笔递到睐儿眼前,“可惜都写坏了。” 睐儿看着此人手上尖端分叉、毫毛杂乱的笔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用这些笔干了什么?” 顾眇将毛笔又放了回去,讪笑一声说:“长青街上有一家品竹坊,里面的狼毫与紫毫品质上乘……” “我看你这是赖上我了!”睐儿打断他的话,“这一幅也不是肖少卿要的吧?” “确实。”顾眇顿了顿,而后语气轻缓开口,“这画也是给你的。” “又是给我的?”睐儿蹙眉,随即又展露笑颜。 他将手覆上对方的胸膛,贴近了身子说:“顾先生想讨好我原不必如此麻烦,只将肖少卿要的那一幅作出来便好。” 顾眇并无动作,由着他如此挨着自己,只在睐儿耳侧道:“他要的那画太过精细,我作这些也算是练习。” 睐儿闻言后撤几步,又打量了对方一番后道:“你愿意作那幅画?” 顾眇点头。 “那为何……”只说了三字,睐儿便打住了。 无须在意,无须在意他的过往,只要他肯作那画便好。 半晌,睐儿长吁一口气。 “也罢,我再帮你一次,希望你不要食言,尽早作出那副画来,你我都好早日脱身。” “好。”
第6章 “你要的毛笔。”睐儿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顾眇探出手,一支竹管毛笔被放在掌心,他摸了摸,而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睐儿这才接着说:“六分辽北黄鼠狼毫、三分周岁羊的毫毛、一分兔毫,是我亲自看着匠人挑拣做好的。” “你的眼光,再不会出错的。”顾眇说着,从炉上提来水壶调了温水开笔。 睐儿又道:“另有一百支正做着,做好了便会一起送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顾眇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又柔声开口:“公子慷慨。” 闻言,睐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若说初识时的“公子”称呼是尊重,现在这两字听在他耳朵里,不免就带上了几许疏离。 他察觉出了自己的不满,睐儿想。 印章也好、毛笔也罢,这些东西只要顾眇一开口,院子里的小厮们自然会置办妥帖。 他的“粗人”之论不过是一句托辞罢了,肖府的人去采买,店家岂敢不用心? 可他却坚持让自己去。 风月场上受惯了追捧,头回被如此对待,睐儿心中多少有气,怨对方将自己当个下人使唤。 但说到底,他更气的是自己竟也愿意去,甘心为他当个跑腿的。 心中别扭,话就这么不思量夹怨带嗔地说了出来。 实际上,自己本是一片好心,想着多存些他爱用的毛笔,以后作画写字时也顺心些。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睐儿也不愿再描补,只抿了嘴站在不远处,呆看着顾眇将笔头的水捏干,接着在砚池里掭墨。 看得一会儿,他心中觉得没意思,转身就要走。 “睐儿。”顾眇唤他,“替我看看这墨迹可还好。” 他便又反转回身,探头看向对方入笔的地方,一个小巧的“睐”字就落入了眼睛。 睐儿微抽了一口气,缓了一下才开口:“我看着不错。” “那就好。”顾眇浅笑,“有你在,我便不需尝墨了。” “尝墨?”睐儿惊疑。 “画中笔墨分浓淡,我看不见了,便只能靠尝。” 睐儿看着桌案上的一排砚台,又看了看周边悬挂的几幅画。 “这些都是你尝出来的?” “是啊。”顾眇说着,手上却不停。 几笔勾描,画上酒家的幌子就已经题好,他摸索着挂好了画又招呼睐儿过来看。 “醉扶归。”睐儿轻声念,“这不是曲牌吗?” “正是!”顾眇颇为欢喜,“我当日一瞧这名字,就知道这酒家的东家定不是个俗人,一问才知他原是教书先生,老了教不动了就盘了店、雇了人开了这酒家。” 顾眇说着,就听见圆润明亮的曲子幽幽响起,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有笛子的吹奏。 再一细听,才分辨出原是琵琶仿着笛子的声音弹出的。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注1]……”细腻婉转的水磨腔和着琵琶的弹奏缓缓飘出,睐儿斜坐在椅子上自弹自唱。 好似是头一次,他心中一点杂念也无,只管这般随心弹唱。 当唱到“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注2]”时,他的视线落到了挂着的画上。 画上的狐狸身姿灵动、水鸟体态轻盈,他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后面的几句再唱不出来。 * 往后的十几日,睐儿日日来看顾眇作画、帮他研墨。甚而依旧替他跑腿,采买了宣纸、砚台、笔洗…… 顾眇就用这些东西,将一幅幅画作呈现在他眼前。 怒涛拍案、苍山覆雪、壁立千仞、月静谷幽……每一幅,顾眇都说是送给他的,也都会将自己当时的游历细细道出。 听着对方的讲述,睐儿好似置身于画中的天地,将那些事情一一亲历。 兴来弹奏,随手拨划并无章法,但他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这一日,窗外乌云堆积,沉甸甸的帷幕从上空降下,几乎要将天遮得一丝光也不露。 屋内点了灯,烛光轻颤,小小的光晕驱不散沉郁的气氛。 睐儿听顾眇谈到风急浪高、猿啼鸟号;看着画上悬崖处狭窄的栈道、颤巍的行人;衬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心中的恐慌越来越深。 倏地,他四指扫弦,怀中琵琶铮然出声。 既而,那激越的曲调一阵急似一阵,譬如在森然绝境下的瑟瑟发抖。 顾眇在一旁合着曲子以指击案,咚咚咚响起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两人好似穿透纸面,投身入画。 脚下的栈道老旧残破,踩上去嘎吱作响;水浪被狂风推着不断拍在山壁之上,溅起的水珠接连打在腿上,刺骨生寒;高山深处传来阵阵猿猴的啼叫…… 忽然,砰地一声从外面传来,门撞在墙上的声音好似要将所有的画面尽皆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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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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