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低垂着眉目,金银珠宝缠在她的手腕上,怀中抱着一个琉璃瓶,默不作声,却想挣脱陈应阑拉住的衣袖。 “陛下在何处?”陈应阑继续问道,“你们这些宫女也是,也不是哑巴,为何说话那么费劲!” “大人!”宫女突然间泪流满面,划过脸上涂抹着的粉黛,暗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突兀,“大人您万万不可啊!那大军快破了宫门呢!咱晏都看是守不住了,小的正准备跟随大队去寻找小皇子,准备逃难!” 陈应阑有些毛躁,眼看宫门已经出现了裂缝,宫殿处的火势升天,早已焦头烂额,他也不想继续问宫女关于乾德帝身在何处,大体能知道,宫内之人打算尾随小皇子,逃难去某处,远离战火纷飞。说是逃难,不如说是迁都,但是所谓的迁都最后还是没能迁都成。 虽然乾德帝四年前,就对他置之不理,自己也是有名无权的御史,但无论如何,自己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位置,自然是有恩情在理。一国之帝,虽然不问不闻政局,但理论上不能将他黄袍褪去,沦为俘虏。 陈应阑逆着人群,走入泰和殿内。泰和殿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推开布满尘埃的木门,看到大殿内,早已没有往日的辉煌,剩下的都是残垣断壁。乾德帝站在殿堂中央,他放下佩剑,扔下黄袍,那如金银般的黄袍,终是落了地,覆了灰尘。 “宪吾?是你吗?”乾德帝望着门边的人影,影子逆着火光,惹得人看不清。 陈应阑顿住正要跨过门槛的脚步,他皱起眉头,心里千头万绪,那一抹挂念,来是落幕,去是落幕。“宪吾”是魏德贤的字,自从自己变法改革失败后,魏德贤趁火打劫,自己苦苦维持的权臣线,在他手中彻底翻了天。 一代权臣却比太监低一等,居心何在? “我!”陈应阑单脚跨入殿堂,倏然间青花剑出鞘,弹到陈应阑手中,“唰啦”一下,青花剑指于地面,刀身映着火光,照着乾德帝那臃肿的脸,大声道,“陈惊泽!” “惊泽……”乾德帝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给随陈自寒去漠北吗?” 他走到乾德帝身旁,想用手拿过沾了灰的黄袍,发觉到擅自摸皇帝黄袍会招来杀身之祸,便松了手。他问道:“为何不穿?陛下是一代帝王,众人皆受你为拜,你为何不穿?” 乾德帝不知不觉间,流出了两行泪,哭诉地道:“我以为来者是宪吾,谁能料到那宪吾早就跑了。你为何不跑呢?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都要破开城门了,宫里大多数人要么逃跑,要么上吊自杀,为何你要逆着人走?” “陛下之意怕是认为北明会亡吧?”陈应阑就这么直白地、坦然地将话说了出来,“谁跟您说北明会亡的?只要您还在,皇权他们是拿不走的,漠北都护府已经赶来支援了。” 乾德帝:“……” 陈应阑伸出手,示意陛下起身,乾德帝却摆摆手,抓住地上的佩剑。陈应阑自料不对,上前制止,用青花剑挑开皇上的佩剑。 “惊泽……我后悔啊!”乾德帝趴在地上,这个场面陈应阑看在眼里,“如果我不沉溺美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多注重政局军事,或许北明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那节度使也不会众人倒戈,妄图称帝。若是我当时批准你的改革,不被宪吾甜言蜜语所迷惑,或许现在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口蜜腹剑的话罢了。 乾德帝趴在地上,一上一下不断地哭诉着,泪流不止。大殿静默,哭吼声环绕在殿堂内,震耳欲聋。陈应阑看着乾德帝这副狼狈的模样,一直不信神佛的他,却在这个时候开始拜天拜地。 “惊泽啊!你别等了!”乾德帝道。 刹那间殿堂外传来宫门破开的欢呼声,搀杂着擂鼓声不断,乾德帝拉住陈应阑的衣袖,来到殿后的佛像面前。此时火光纷飞,染上金尊金殿十几重。 “从佛像底下的幕布进去,有一条暗道,是通向城门的。你进去,一直往前走就好,到了城门,搭上几副破烂的甲胄,装模作样是个士兵,去甘州要道,和漠北都护府以及驻扎在那里的影卫会面。”乾德帝将陈应阑推进去,哭道,“惊泽,这个乱世,想逆天改命的人很多。外面的节度使觊觎我的权利,但是现在我脱下了黄袍,我不再是皇帝了,我只是一介小民。但惊泽你不同,你还年轻,你逃出去,去漠北、去甘州,走过大漠黄沙,去成就你的一番天地。” “陛下!”陈应阑看着乾德帝那臃肿却空虚的身体,“您为何不和我一起去?” “我的命数将尽,天地太大,我是井底之蛙,坐享其成,享乐多年。这一切的祸患的源头,皆出自于我,自是天要亡我,无论我走到何处,都是逃不掉的。”说罢,他举起佩剑,划破脖颈,鲜血炸破,黄袍染红,被火浇灭,沦为飞灰。 陈应阑没有犹豫,握住青花剑,按照乾德帝说的路线,来到城门处。 此时,城门处早就驻扎了很多临安十四州节度使麾下的军队,陈应阑连个破烂的甲胄都寻不得,他从暗道爬出,衣服上已经沾染了灰尘,肮脏不堪。 几个士兵横住他的去路,问道:“何人?” 陈应阑没说话,倏地拔出青花剑,扭转身子,抬手砍断了其中一个士兵的头颅。青花剑饮血出身,他的手感不错,又是一击,剑身穿透士兵的甲胄,刺穿心脏,士兵抽搐了几下,沦为尸体。 “漠北人?”一行人立刻追了上来,陈应阑心下一沉,青花剑划破空气,发出阵阵鸣响,与干戈相撞,“郎当”一响,青花剑砍断干戈,朝那人劈头盖脸地劈砍而下,头颅劈开,脑浆流出来,划到地面上。 他趁着士兵喘息的空隙,抓住铁锚,顺着铁锚滑到城门底下,顺手又借了一匹马,一拉缰绳,马匹疾驰而出。 * 陈自寒来到大殿前,漠北铁骑攻破镇守宫门的节度使们,而后踏过破裂的青石板,来到泰和殿前,火焰几乎将整个泰和殿烧透,只留下破碎的架构,佛像前躺着一个烧焦的尸体,早已看不到面容。 陈自寒心一惊,心跳如烈马,心里荒凉一片。
第4章 那夜梦醒,陈应阑一阵恍惚。 此时天色尚早,连天都是黑的。 他从榻上爬起来,点上油灯,静悄悄地来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此时他只穿了绒毛内袍,未穿外服,衣袍显现出身段锁骨,但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欣赏自己,只是呆呆地看着。 前尘往事一点一点从他眼中浮现,火光、乾德帝、青花剑以及陈自寒——他都梦到了。梦中正是他记忆残缺的部分,现在他找到了。自从晏都一战许久,陈应阑就很少照镜子,他不曾敢直视镜中本身,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名为“谢忱”,而非“陈应阑”。 “咚咚”房门被人叩响。 陈应阑以为是小官,便道了句“马上”,却殊不知为什么要“马上”。今天是陈自寒赶去上朝的日子,去参加狩猎之时,自己却醒那么早。 那人走进来,带进来一阵寒风,陈应阑瑟瑟发抖几下,没有在意。 进来的是陈自寒,他神色倦怠,看起来一夜没睡。 “惊阙?”陈应阑惊讶地望着陈自寒。 陈自寒欲要张口,却犹豫了片刻,最终淡淡道:“谢忱。” 陈应阑愣在原地。在陈自寒眼中,寒风从窗棂溜进来,吹开陈应阑的衣襟,吹过他的头发,淡淡的灯光照耀着他的脸颊,迎上一些火光,冰冷的身躯开始温暖。 “何事?”陈应阑斜眼瞅了一下陈自寒,略有疑惑。 陈自寒:“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扎一扎。”说罢,他轻柔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陈应阑从未见过的,如同雨雪初晴,风轻云淡,他内心一松,误打误撞懵懵懂懂地就将自己的皮绳递到了陈自寒手中。 “好。”陈应阑拉开一张凳子,坐在了陈自寒身前。 陈自寒用指尖慢慢地拨开陈应阑一缕一缕乌黑的发丝,指尖微微擦过白皙的脖颈,眼前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陈自寒内心一惊一乍,也渐渐缩回手。发丝在陈自寒手中飞舞,一指一并,一拢一松,皮绳套住,一拉一松,一放一收,倒是很快扎好了。 但陈自寒每一个举动都十分小心翼翼。 陈应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头发拍打脖颈,以及指尖拂过耳畔略微带起来的风。心里对陈自寒所筑造起来的石墙城郭,正一点一点被侵蚀瓦解,一点一点崩塌,一寸一寸漫过心海,促使自己走火入魔。 “扎好了。”陈自寒松开手,扳起陈应阑的下颌,迫使闭着眼睛的他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当自己的眼神对上镜子中陈应阑的眼神时,目光深邃,宛若一潭死水,很快就能将自己吞没。 陈自寒:“看看镜子中的你,多么好看。” 陈应阑微微睁着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镜子中的自己,没有说什么,须臾间就将目光移开,看着窗外,万里千山,不过刹那,不过烟火,同样不过是百折千回之久远罢了。 没什么好看的。 包括自己。 “惊阙还是高估我了,不过是区区一介影卫,谈不上所谓的‘好看’。”陈应阑垂下眼眸,转过身掠过陈自寒,推开屋门,回屋里换了件衣服。 影卫的暗服轻盈如燕,他腰间再次佩上青花剑,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铜镜,对陈自寒道:“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陈自寒深吸一口气,而后意味深长、若有所思地对陈应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陈应阑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踩着“嘎吱嘎吱”响龟裂的地板,他道:“我吗?” 算来看看,在甘州也待了五年之久了。这五年里自己没有出去,也没有进来,活脱脱像一个困于自我的囚笼围城,这里暗淡得不见天日,透过灰尘尘埃,也窥见不了细微天光。 而对于晏都,北明的都城,城郭万里,明明自己以影卫谢忱的身份完全可以进出晏都自由。但那是人间地狱,自己逆着人群才找到乾德帝的踪影,怎敢再回头看当初自己虽然是御史大人,却卑微得如同朝廷小卒。 那个时候的自己,年少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自己有名无实,却还是屁颠屁颠追随着乾德帝做着乾德帝的影子。 “嗯。” 陈自寒继续道:“谢忱,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陈应阑:“……”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打算回故地重游一番。再者,宴春猎场离晏都不远,狩猎活动也就举行几日罢了,不多时,也就回来了。 陈应阑做梦梦到记忆缺失的部分,实为大幸,但是目前究竟是谁让他失去记忆的,不容得知。恰好前往都城,可以继续探索一番。他看着陈自寒,眸中所闪出一瞬间期待,最终在自己几番犹豫下,又似流星般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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