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不住就回忆起了从前的南序那副牵挂很少的单薄模样,渐渐的,在和世界产生联系,扎了根之后,更自由地向上生长。 车子稳稳停在目的地的路边。 南序留在署里协助整理了很久的纸质证据,今天是小南长官病愈以来首次外出。 联邦、尤其是特区藏污纳垢的场所无非就那么几类,高档会所、私人俱乐部等等,极为适合秘密与交易流转,酒精、药品、权色相伴相生。 他们停在了一个俱乐部前。 卡尔嘴硬心软,在南序因牵连受伤之后,彻底发飙,表达出了比以往更加强硬的态度,进入了狂暴模式—— 老子才不管之后研究所认不认,也不管移送法院后会不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反正你先给我进执行署老实呆着。 有齐昀这位更顶头的上司在,签发的搜查令堪比前段时间的暴雪,无所顾忌地散布,卫星如果标记了行动轨迹,就能见到他们的车辆行踪纷乱密集,形成纵横交错的网。 最近某些人一见到执行署的人就有应激反应,他们被迫更低调换成了常服。 “Sodom。”林长官眯着眼睛辨认暗金招牌,极为低调的装潢,快要和墙面融为一体。 俱乐部分了三层,一楼是消费的散客,二楼林立着门槛更高的包厢,越往上,层级越高,能进入就意味着更大的权势。 “长官你别佝偻着腰,我们要假装是来消费的,你也太明显了。”另一位年轻人向林长官传递要领。 林长官下意识挺直腰背,要把这个要领传递给南序。 转眼间,南序已经自然坐到了吧台边,背脊的线条随意地松弛下来,婉拒了调酒师递过来的一杯酒,对方竟然犹豫地给南序端来一杯牛奶。 为什么南序也弯着腰就没有他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 “你怎么无缝融入了?”林长官迷茫。 南序扫了一眼就发现:“这里很眼熟。” 简直一比一复刻了诺伊斯的宴会厅。 “白开水就好,谢谢。”南序继续把那杯牛奶退回。 “做得好,这些地方的东西尽量别入口。”林长官在南序耳边嘀嘀咕咕。 Sodom在特区名声斐然,比其他充斥廉价暴力的会所更文雅体面,不过分招摇,处处透露着矜贵,幕后由中立的皇室背书,于是成为特区那些权贵们彰显身份的场所。 “真瞧不出来……” 数月前执行署却收到了热心市民的举报,说会所极可能涉及地下交易,举报材料有理有据,暗中一核实竟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契合着其中的情况,林长官就领着几个年轻人来现场探探路。 空气中有淡淡的皮革、雪茄和小麦发酵的酒精味道,浮雕壁画泛滥着昏醉感,晚间的色彩给攒动的人头笼上朦胧的遮蔽。 林长官嫌弃地摸了摸手背上起的鸡皮疙瘩,感到莫名的阴沉诡测,更希望回到执行署灰白的大楼里加班。 同行的人四下分散到场所的各处,南序被墙壁上精致的艺术藏品吸引走了视线,短暂驻足在一个雕像前,很快被恭敬的侍者迎过,邀请他到三楼会客。 “三楼?”这里对外宣称只有两层。 侍者低着头:“他说您有同伴在一起,尽管放心。” 南序回头,不知道已经暴露的同事们在跟其他客人称兄道弟的同时给他使了个“我做事你放心”的眼色。 “行。”南序跟上侍者的步伐。 三楼房间的风格恍若伊甸园一般,长桌铺了华美布帛,温斐坐在那头,南序在另一头落座,桌面上摆了花瓶、伏特加和一些书籍,墙面许许多多的画框,绘画了蔷薇以及没有脸的清瘦身形,像是宴厅像是书房也像是祷告室。 “你似乎并不惊讶见到我。”温斐招呼道,“ 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好,坐。” 南序坐下来环顾着四周。 留声机在播放着歌剧熟悉的《仲夏夜之梦》选段,他静静欣赏了会儿,不急着开口。 温斐冷不丁地问:“查出来什么了吗?” 两个人的情绪都十分平静,南序说:“你已经认出我了,还有什么好查的?” “就我所知,执行署已经掌握了不少交易内幕,皇室那里很头疼,真不知道哪里漏了马脚。” 南序诚实又诚恳地说:“我举报的。” 热心市民南小序! 温斐一愣,沉默了会儿,最后带着意外的了然笑了笑:“怎么发现的?” 剧本里提过。 这个世界有会哭会笑的人群,有光明也有黑暗,有春光明媚也有风刀霜剑,有南序喜爱或者不喜欢的人和事物。几张薄薄的纸页不足以撼动他的感知,早就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但是唯独一点,南序留有印象,在某一页的寥寥数行匆匆收尾了原主的结局,被诱导玩弄操控,荒唐地在一个会所里潦倒离开。 光是不给人读书,就值得南序的小本本记住,在知晓背后的阴怖后更不可能令人无动于衷。 一关注,发现真的有可以许多值得深挖的地方,分歧的两党和中立的皇室不约而同把这里当作销金窟,南序就充当了回热心市民。 由于得罪的人太多,枪响时南序一闪而过“有人报复我也挺正常”的念头。 不过他没告诉其他人,怕挨骂。 对面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南序选择性地说实话:“Sodom,名字上就不是个好的寓意。” 索多玛。 旧约圣经中记载的罪恶之城,这个城市因耽于享乐、放纵沉沦于声色而被降下了神罚。 温斐承认:“你也想到了。” 诺伊斯的祷告日几乎把圣经读了个遍,坐在长桌的两个人一个站在台上诵读,一个坐在台下打瞌睡,这个经典的故事自然印在了脑海之中。 在上帝要毁灭这座城市时,天使们让住在城中的罗得和他的家人提前逃离并且不要回头—— “罗得的妻子却在途中忍不住回头,于是化成了盐柱,迎来毁灭。”温斐说。 温斐取下这个名字时,希望叮嘱自己别回头。 他深知自己是个伪善、虚伪、冷漠的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只能提醒自己别回头。 不要陷入回忆,不要看见那个清澈锐气的身影。他就不会成为盐柱,不会遭遇毁灭。 似乎是成功的,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人谈论起南序,倾诉南序在诺伊斯时尚且明白一时忍让、避开锋芒,但如今面对更吞没人的黑暗,却越来越无顾忌地展现刀刃。或许是忍无可忍,或许是有了底气。 “听见他们骂你、恨你,我没有什么反应,我还以为我成功了呢。”温斐说。 当有人愤怒咒骂齐昀那些人连带着南序时,他可以牵扯着嘴角让线条平直或者上扬,毕竟真正算起来,他和咒骂的人才是利益共同体。 南序一脸“骂我的人多了去”的无所谓表情,听见温斐的剖析眼皮也懒得抬。 温斐摸着手边圣经的扉页:“结果转眼间就听见了跟你有关的消息。” 直到南序进了医院生死不知的讯息传来,直到他站在病房外,看见南序的呼吸微弱,生命在流逝。 他竟然难以接受这个画面。 他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懂得爱,读过多少遍圣经也没办法受礼成为虔诚的信徒,不认为肮脏的利益有错,还觉得南序吃点苦头也没关系。 但是那些人不应该威胁到南序的生命,站在医院的瞬间,所有的妄想、痴缠湮灭,他忽然意识到了死亡是什么。如果这个人就这么死了,他可以解脱、可以庆幸、可以继续当着伪善的神明,但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我来真正当一回上帝。” 如果上帝要降下惩罚,毁灭索多玛。 牵扯太深,他的手显然易见的不干净,追究起来他也逃不开,是这座城里的罪人。 温斐把一个黑色的硬盘推给南序:“虽然你收集得差不多了,但我添点彩头,里面有慈善基金会灰色交易的证据,可以报复害你住院的那些人。” 假人也有真心吗? 还是回头了。 南序认为他在一步一个脚印、不问未来,只管当下地稳步向前。 那些年纪大的长辈却要吓出心脏病来了。怎么随便走一趟或者甩一个证据就像丢了一个炸弹给他们。 幸好不是倒计时的,南序特别贴心且充满信赖地把点燃引线的火机交到他们手上,全凭他们抉择,在他们意识到南序私下不声不响地做了那么多和风险相邻的事以前,自己溜溜哒哒地出去约会。 气温在零度左右。 他在大楼的门口停住了脚步。 楼梯下等待的谢倾理解了他的思路,笑着张开怀抱。 南序踩上台阶旁滑道未融化的冰面,顺畅地像一阵风滑到谢倾的怀里,被温暖大衣裹住。 “再过段时间升温,就玩不了这个了。”谢倾假装淡淡地提醒。 南序认为有道理,走上台阶多滑了几次。 谢倾心机得逞,要感谢这道长梯,让他多拥抱了南序好几次。 好像抱住了全世界。 南序玩够了,两个人并肩向前走,谢倾从口袋里拿出了清洗干净的项链,吊坠晶光闪闪,不停歇地跳动。 “外面的石头太尖锐,我就把它清理干净,剩下了碎钻。”他给南序戴上。 南序边等待边聊天:“你最近很忙啊。” 这是谢倾和阿诺德相处得最为和平的一段时间,两人一致对外,一位天天在行动中不小心失手动到哪方势力的地盘,另一位熟练地一边骂一边道歉。多年默契,配合得无比娴熟。 “不怎么累。”谢倾说,“你呢?忙完了吗?” 吊坠嵌在南序胸前,谢倾特意拿手捂了捂,用体温升高冰凉的石头,承载着温暖的温度,和周遭气温的寒意隔开,显得冬季也没有那么难过。 很有计划观念的南序同学思考了接下来的安排。 四季更迭,冬天过了一大半,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等待春天吧。
第89章 破晓 状态仿佛颠倒了, 南序放松了时刻绷紧的状态,但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们却跟打了鸡血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这可能就叫能量守恒定律。 南序去福利院陪小孩、歌剧院听歌剧、公园散心半个小时, 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枝头绿意盎然。 联邦之春已经到来。 草地长出了小雏菊, 从冷冻的土地中钻出,有风拂过,如同温柔的喘息。 “老师,你还能喘气吗?” 南序把咖啡杯推给齐昀,手指没有离开杯柄,又默默挪了回来, 敲敲桌面:“你这几天把咖啡和茶当水喝。” “那你帮我换成水吧。”齐昀很听劝,不跟他的宝贝学生硬犟。 气温经过激烈的搏杀之后回温, 齐昀却没有因此而轻盈。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斗争持续在拉扯, 即将迎来一个短暂的尘埃落定,但等待的前夕格外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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