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眼神一阵懊恼。 大意了! 他没想气爹爹来着。 “还不给老子滚?!” 脏话都蹦出来了,可见是真气狠了。 阿笙怕自己继续留下,爹爹会被他给气出个好歹。 迟疑地看了爹爹一眼,到底还是出去了。 临关门,打手势,让爹爹别气了,好好休息。 方庆遥无力地摆摆手。 阿笙轻声地把房门给关上。 没走远,就在外头守着,耳朵贴着房门。 怕爹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 账房的房门的窗格是纸糊的,人在里头,能瞧得见外头的人影。 方庆遥红了眼眶。 他何尝不知道阿笙是个好孩子。 阿笙倘使是个不成器的二混子也便罢了,这年纪,他也不是不能再娶。 可阿笙这般好,又这般伶俐。 他若是再娶,阿笙多个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倘若对阿笙好也便罢了,若是也嫌弃哥哥是个哑巴,欺负哥哥怎么办?继室待阿笙若是不好,到时候反而苦了阿笙。 方庆遥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待他老了,阿笙可……怎么办? … 春行馆,院子里的紫薇花开得热闹。 连廊屋檐下,挂着一溜空了的鸟笼。 唯有一只金丝雀,抖落着一身杏色的翅膀,扯着歌喉,歌唱着春尽夏初时节。 院子里,两名小厮打扫着廊下的蔷薇花,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檐下空了的那一排鸟笼,小声地议论着。 “二爷也太奇怪了。之前视那些个八哥、百灵、柳莺……护得跟命根子似的,便是前段时间病中,那般虚弱也不忘问我们,可有记着给那些鸟儿喂食。这几日竟是说送人就送人了。只留了这一只叫声实在算不得出彩的金丝雀。” “是有点奇怪。爷向来很喜欢那些个鸟啊雀儿的,平日里便是连照顾也都是亲力亲为。”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是不?还有,还有,爷不是一贯不喜吃甜食么?怎的今日忽然点了长庆楼的桂花杏仁桃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 一水儿全是甜的。 听着都要犯牙病。 那瞧着面嫩,年纪稍小一些的小厮歪着脑袋,“许是生病的这段时间,嘴太淡了,想换个口味?” 年纪大一点的摇摇头,手里头握着扫把,凑近弟弟福旺,“不好说。哎,弟,你有没有觉着,爷最近像是像变了个人似的?” 福旺一张小圆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啊?有吗?” 爷不还是那个样子吗? 长得跟天上谪仙似的,待他们下人也还是和和气气。 “有!你没发觉么?爷以前见了人总是笑吟吟的,现在虽说也是笑着吧,可总觉得那笑……怎么说呢,透着一点冷……” “可是活太少,太闲了?” 一道不怒而威的声音,冷不防自两人身后响起,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被吓一跳。 春行馆的管事身穿一身黑水色长衫,从天井那头穿过来,肃着一张脸,“要是嫌活太少,太闲,等打扫完庭院,就去把大厅、走廊、亭子里的垂帘都给换上竹帘,椅子上的垫子铺上竹垫,二爷的书房、茶室也都给置换上夏天的消暑的物件。” “是,是,小的打扫完就去。” 大的低着脑袋,连连称是,小的那个则是吓得压根没敢出声。 陶管事可比二爷吓人多了! 二爷鲜少会板着脸训人,更从不对下人发火! “咳咳……” 婉转的鸟鸣声中,响起一阵咳嗽声。 管事听见咳嗽声,微变了脸色,疾步过了天井,往东厢房方向去。 陶管事上了楼。 房门没关,管事的进了门,转过房间的花厅,没在榻上见着人,眼神稍微一转,便瞧见了那抹立在窗户的修长身影。 随手拿了床上的一件薄衫走过去,“少爷,您风寒才刚见好,不宜见风。我还是替您把窗户给关上吧……” 轻轻地将薄衫披在主子谢放削薄的肩上,伸长了手臂打算关窗。 这天气虽说是渐渐地热了,可穿堂风还是挺厉害,吹身上怪凉的。 寻常人吃得消,可少爷不同。 少爷前阵子病了大半个月,便是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近日才稍微见好,能下床稍微走个几步,也能渐渐吃得进去东西,可得仔细些身子。 “陶叔,别关。”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笼子里活泼蹦跳,却怎么也跳不出那一方小小笼子的金丝雀的谢二,收回了视线,他转过脸来,对管家温和地笑道:“只是忽然咳了一下,不关风的事。陶叔你也未免太过紧张。” 这是一张极为俊逸的脸,俊眉朗目,鼻梁挺括。 说话的声音清清朗朗,如风吹过林梢,真叫一个清风霁月,出尘无二。 唯独,太过削瘦了一些。 立在窗边,似是一根林间竹子,风一吹便能将他给吹折了。 可陶管事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 少爷在关外出身,关外长大,骑马射猎,不在话下。枪法也很有准头,还曾领着家里的护卫队,击退过土匪,护老爷以及众家眷全身而退。 是近年来……才渐渐荒废了武艺。 想到少爷自关外而归,便一心一意为谢家尽心竭力,对老爷更是敬重有加,结果却落了个惨遭弟兄排挤,父亲猜忌,“发配”来这偏远符城,陶管事心中自是难平。 将薄衫在谢放肩上轻压了压,管事压低了音量,“总之,您千万保重些身体,可不能叫那些个小人称心如——” 谢放最不喜身边的人话人长短,尤其是北城谢家府中之事。 是半个不好的字都不许人提。 管事的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歉然地道:“抱歉,少爷,是老身年事渐高,愈发啰嗦了。” 谢放眼露恍惚之色。 上一世,陶叔也曾这般“啰嗦”过。 那时,他因终日赴会饮宴,或梨园听曲,或于家中呼朋唤友,消耗太多精神气,一日因从一位友人家中归来,时逢大雨大病了一场。 病好了之后,站窗旁听着鸟声解闷,陶叔也说过这句话。 只是那时,他确是嫌陶叔“啰嗦”,加之不喜陶叔总是有意无意说父亲同几位弟兄的不是,对这位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老人渐渐萌生了不满之心。 后来一系列的事件证明,他那几个兄弟确乎是豺狼,他父亲更是豺狼之首。 是他枉做了一回傻子。 今世……是断不然那般蠢了。 是的。 谢放已是“死”过一回。 他殁于庆和十年。 许是他在阿笙的墓碑前发的心愿起了作用。 他在阿笙墓碑前,以血起愿,倘使有来世,他定然护阿笙一世无忧。 老天开眼,竟真的让他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重生回到他跟阿笙初相识的这一年! 天知道,这半个月,他灌下去多少药汤,才终于使得这副被他折腾得太狠的身体,终于能下床走路,乃至现在,渐渐地回复了气色。 认错没能得到回应,陶管事已是习以为常,少爷没有生气,已经是很给他这个老奴面子了。 陶管事出声道:“少爷,我扶您去榻上休息会儿吧?” “陶叔。” 陶管事心里头直犯嘀咕,心说少爷该不会刚才没出声敲打他,这会儿缓过神来了,要说他个几句了? 以少爷对北城谢家那股子护着的劲,不是没有可能。 陶管事的一双忽然被握住。 陶管事眼露错愕神色,谢放拍了拍这位因他而辛劳了半生,手背肌肤都粗粝褶皱的长辈的手,“您放心,我会保重我自己的身体的。” 唇角弯出一抹浅浅的笑痕:“我还要给阿贵娶妻,看着阿贵的孩子,您的第一个长孙出生,再给阿贵的孩子做媒呢。” 阿贵是陶管事的大儿子,现在北城谢家主家当差。 阿贵武艺高,胆子也大,为人忠厚,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前世,父亲跟他要去阿贵,他天真地以为父亲是看重他,这才将他的人带在身边培养。 实则,既是断他左臂右膀,阿贵更是父亲用来要挟陶叔的人质。 只要阿贵一日在父亲身边当差,陶叔便不得不听命于父亲。 最后,逼得陶叔不得不在他跟阿贵之间,做一个取舍…… 提及儿子阿贵,陶管事向来严厉的面容竟流露出几分腼腆之色,“少爷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陶贵今年十五,真要说娶妻,确乎是到了娶妻的年纪,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十五、六岁娶妻到底算是早的,毕竟有了家庭之累,很多主人家会不喜。 何况,如今阿贵如今留在老爷那边当差,没个三年五载,老爷怕是不会放人。 算起来,谢放同陶管事相处了两辈子,哪里会不知道陶管事的心结。 他轻捏了捏陶管事的手,“陶叔,您放心,年前,我定然想办法让您跟阿贵团聚,且日后父子二人再不分离。” 陶管事一愣,他对老爷向来不是很信得过,总是担心阿贵在老爷身边,同老爷身边那些个心狠手辣又纵情声色的护卫们沾染上不好的习性。 同时,也难免担心,阿贵在老爷身边待的时间长了,会不会同少爷离心离德,跟少爷提了提想让阿贵回到少爷身边当差的事。 少爷想着阿贵在老爷身边更能得到锻炼,加之有其他方面的考量,每回都是岔开了话题。 这次竟……主动提及要将阿贵调回身边!! 他们父子团不团聚,有什么要紧的? 福禄、福旺兄弟二人一个懒,一个憨,少爷身边没个趁手的人使唤才是大事。 可不管怎么样,倘使少爷真的能再将阿贵调回身边,贵子妈至少不会再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着想儿子了。 陶管事眼眶一热,连忙应承道:“哎,好,好。那我就先谢过少爷了。” 谢放不忍瞧见老人的失态,他将眼神调转开,岔开了话题,“陶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陶管事趁着谢放转过头的功夫,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潮热,“回少爷的话,我上来前还不到三点。现在,应该是过了三点了。” 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了里头,都已是半点听不出异样。 谢放看向窗外,他的手搭在窗槛上,注视着楼下院门方向,“长庆楼的点心,是不是……该送过来了?” 搭在窗槛上的双手收拢了力道,谢放竭力稳住,才没有让自己在说出“长庆楼”三个字时,声音颤抖。 说起来,少爷病才刚好便要吃长庆楼的甜点,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许是像福旺想得那样,病久了,喝了太多苦药,便想要尝点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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