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去学校,李老师让我们上交昨天写的作文,我没交。 下午,李老师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交作文。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垂着头,盯着我的脚尖发呆。 李老师看上去很生气,骂了我几句。我听见我的后桌在那里偷笑,并且开始和其他人说悄悄话,是关于我妈妈的难听的话。 我本来没有太多感觉,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后脸就噌得红了起来。 全班同学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他家离我家很近,在学校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告诉其他同学我妈妈的事情。我不怕他,自从我在他想揪我头发时先下手剪掉了他留了很久的小辫子之后,他就不太敢欺负我了。 我脸红是因为他让李老师知道了我的事情。李老师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她讲课讲得很好,对学生也好,有时她会让我想起我的妈妈。我很喜欢她,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李老师听到了他们的话,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我露出讨厌的表情。她只是让同学们安静,然后把我单独带到了办公室,给我道了个歉。 当李老师向我鞠躬时,我特别惊讶。从来没有一个大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更别说向一个小孩子道歉了。 我突然很想哭,然后真的哭了起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在我的家里,哭是最没用的,如果我哭了,他们只会骂我打我更狠。 可是我忍不住,眼泪一个劲地从眼睛里冒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完。 李老师用她的纸巾给我擦了眼泪,纸巾上面有香香的味道,还印着小花纹。被泪水遮得看不清眼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站在我旁边的不是年轻漂亮的李老师,而是我的妈妈。她们明明这样不同,可我觉得她们好像。我觉得我的妈妈应该也和李老师一样,身上穿着大城市里才有的昂贵衣服,喷着好闻的香水,头发打着圈,脸上没有皱纹和伤痕,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我的妈妈不是李老师,她是个疯子,被关在阁楼里,一遍又一遍地怀孩子,一遍又一遍地流产。 不再哭泣后,我问了李老师一个问题:可以帮帮我吗? 李老师看着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放学铃声响了,她让我先回家。 我回到家,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还是应该失望。 夜深了,妈妈还是没动静。黑洞洞的天里,偶尔传来几声羊叫,只知道吃草的小羊也会有人一样的烦恼吗? -2008年12月31日- 今天天气很好,是一个大晴天。清晨时雾气很大,我去割猪草时露珠沾湿了我的衣服。到了中午,天空一下放晴,很快就变成了艳阳高照。 今天李老师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她马上就要走了,等放了寒假,她就要回城里去了。她的家在H省,是我只在书里见过的大城市。 虽然李老师只和我们相处了一个学期,但大家都很舍不得她。老师说,下个学期会是隔壁班的朱老师继续教我们。李老师来之前,学校里只有朱老师一个语文老师,他之前教了我们四年。朱老师人不坏,我还是更喜欢李老师。 放学后,李老师叫住了我,又提起了那首诗的作者。我说不知道,她看上去很失望,抱了我一下,让我早点回家。 回到家,爸爸又不在,爷爷去钓鱼,奶奶在菜地里没回来。 在我上小学之前,爸爸都在外面打工,后来他忽然不干了,回家务农。 小时候,爸爸对我不差,偶尔高兴了,还会带些外边的玩具给我。可是后来,妈妈一直流产,渐渐成了大家口中的疯女人,爸爸对我也就没那么好了。 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说妈妈疯了,她从来不像其他疯子一样乱喊乱叫,也不会打人,她只会缩在角落里,一躲就是一整天,好像变成了一株树、一块石头,就是不肯挪动。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男孩有这么强大的执念,奶奶也是女人,她是家里做农活最快最好的人,她还会做衣服,隔了几座山的人都闻名而来。可她总说,男的好,男的有用,男的有出息。 究竟什么是有出息,什么又是没出息?难道在他们眼里,只有男的才算是人吗? 明天就是2009年了,按照虚岁来说,我13岁了,可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多。 我希望日子快点过去,希望我能长大,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又希望日子不要那么快,因为我怕长大后的我不会变成自己梦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到了妈妈,我不想变成下一个妈妈。
第3章 越关山的日记(2) -2009年1月12日- 前两天爸爸都不在,昨天晚上他回来了,浑身带着烟酒的臭气,脸色很可怕。 奶奶问他要不要煮碗粉当宵夜,他没理,而是拿钥匙直接上了楼,打开了阁楼的锁。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一打开门就冲到了妈妈身边,一脚把妈妈从铁架床上踹了下去。 那时妈妈正在织一件毛衣,长长的毛衣针在她跌倒时扎进了她的手掌,我看见一根钢针从她的手背上顶起来,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竟一下让我想到了过年杀猪。 我扑上去护住倒在地上的妈妈,爷爷奶奶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趁着爸爸因为用力过猛而站不稳的空当,我把妈妈手上的针拔出来,用自己的衣服捂住伤口。妈妈一直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知道她这是又发病了。每次爸爸打她,她都会发病,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最长有五天。 我拉着妈妈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可紧接着爸爸的大脚就落到了我的侧腰上。巨大的冲击力使我和妈妈一起向前栽倒,我的鼻子撞到了妈妈的胸口,眼睛被布料盖住。明明我的身后就是铁架床生了锈的尖角和坚硬的地板,可我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团软软的东西接住,一点也不疼。 当我爬起来,我发现本该浑身僵硬的妈妈用她的双手环抱着我,而她自己则砸在了倾斜的屋顶上,然后撞上床架,一路滑到了地上。 爸爸还要抬脚,我又一次冲上去挡住他,妈妈又回到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僵硬状态,好像刚才的保护只是我一瞬间的错觉。 这时候,爷爷奶奶终于冲上了阁楼,一人一边架住了爸爸,好说歹说劝了好久,才让爸爸看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先别再打了。 爸爸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突然弯下腰,在地上吐了一大滩黄水,然后浑身就没骨头一样软了下去,被爷爷奶奶扶着下了楼,回房间睡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呼噜声,我才敢站起来,把妈妈扶到床上坐好,打了一盆水给她洗干净伤口,从爷爷的药箱里拿了外伤药和绷带给妈妈包扎好伤口。 爷爷年轻时当过一个赤脚医生的学徒,伤药是人家祖传的土方子,药效很好,但刚敷上去时会很疼。妈妈还是一点不动,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这时的她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只不慎落下了一具身体,在这个世界做了一个任人摔打的沙包。 昨天的我实在太累,也没有心情写日记,我留在阁楼上陪着妈妈,就这样抱着妈妈睡了一夜。 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一点没有事,我甚至隐约听到了咕噜咕噜的胎动。我恨它的坚强。 今天快中午时,姑姑突然回来了,抱着奶奶哭得很伤心,说姑丈对她不好。她只是把爷爷钓的鱼做成了酸汤而不是姑父想要的清汤,他就一下发了火,掀了桌子,狠狠扇了姑姑一巴掌,还把滚烫的汤全都泼到了姑姑身上。 姑姑在家里哭了一夜,觉得实在忍不了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出发,想找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给她撑腰。 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连连拍桌子痛骂姑父,奶奶也抹起了眼泪,摸着姑姑手臂上亮出来的烫伤一个劲地叹气。 没过多久,他们就一致决定,要帮着姑姑,一起去找姑父要个说法。 “我家可容不下这么欺负人的混蛋!”爸爸这样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出了门,还带上了被磨得很锋利的砍柴刀,看架势,姑丈这回一定有大麻烦了。 看着他们匆匆忙忙离去,看着姑姑脸上慢慢露出高兴和自豪,作为姑姑的侄女,我本也该高兴的,可我的心里只觉得很不公平。 爸爸骂姑丈,说他不该打姑姑,说他是个混蛋。那么昨天晚上,以及过去他打我和妈妈的那么多次,又算是什么呢? 难道我和妈妈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吗?难道在他们的眼里,我和妈妈就不是他们的亲人吗?姑姑哭了,他们说姑父可恨,我和妈妈哭了,为什么没有人说爸爸可恨呢? 我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可怕,想哭,也想吐。 我很不喜欢这种情绪,更不要哭,想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没有功夫胡思乱想。 我发现奶奶走的急,没有带上阁楼的钥匙,于是我先去给家里的羊挤了奶,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一起煮好后上到阁楼,把清早奶奶锁回去的阁楼又给打开了。 我本以为爸爸昨晚那么凶,妈妈的病不会好得这么快,但打开门,我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床上窜了下来,钻进打着铁栏杆的窗缝里,跑到了屋外的瓦片上。 那是一只猫,看上去很小很瘦,只比田鼠大一些。阳光恰好照到它的背上,纯白色的短毛全都炸开来,看上去闪闪发光。 我看看窗外的小猫,再看看坐在床边的妈妈,笑容还停在她的脸上,阳光穿过结实的铁栏杆落了进来,她的脸也在发光。 阁楼很小,两边屋顶倾斜的角度很大,只有从门口到小窗的这一小块地方能够站人,被摆下铁架床后根本放不下桌椅,成人只有弯下腰才能侧着走到窗口,还得当心别撞上挂在天花板中央的电灯泡。 妈妈比爸爸还高,但大部分时候,她都驼着背,我很少见到她站直的样子。从前我不明白,但是现在,站在这个逼仄的阁楼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脑袋撞到屋顶很疼,爸爸的巴掌和踢脚也很疼,第一次被关进这里的妈妈,脑子里会想什么呢? 我想,如果不让自己变傻变疯,妈妈是没法活下去的。 我把羊奶蛋羹放在妈妈床尾的黑色小木桌上,这是除了床和马桶以外这个地方唯一的家具。木桌的一只脚缺了一块,露出了里面木头原本的颜色,那是昨天晚上被爸爸那一脚踹飞出去磕到地上的结果。 桌上还放着一个小碗,碗里是一些肉碎,我想起那是妈妈昨天的晚饭,原本早上奶奶应该会来收走,但姑姑来了,她就忘了。 妈妈把自己的晚饭留下来喂了猫。 可能是鸡蛋羹的味道太香,原本已经跑开了的小猫也重新跑回了窗口,钻进栏杆,踩着床架走到妈妈的身边,身体向前趴,脖子伸长,盯着正在冒着热气的碗口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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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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