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自己给自己打气的话,她说过无数遍。 向晓咬着唇,将下半张脸藏进衣服里,拐角处忽然一声响指,路灯亮了三寸,石板路被照得像白昼。 向晓惶惶望了一眼,嗓子不由得紧绷住:“谁……谁啊?” “沈苓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句。 草丛后头出来个姑娘,逆着光走向她,飘飘欲仙,清汤寡水的长相,凑在一起却精致极了。浑身似是透明的,譬如洛神赋里走出来的仙女,朝她弯曲素指作以邀请,轻声道:“来,我们回家。” 自打向晓进了研究所,不晓得幻想过多少次这种场景: 半夜开完会回家,黑漆漆的小区独亮着一面窗格,且是单单亮给她一个人的,代表有人盼着她回家。 今时今日,竟是一个女鬼帮她实现了…… 向晓眼睛一亮,黑漆漆的瞳仁里装着亮堂堂的沈苓,问:“你居然会操控路灯?“ 沈苓收回手,依旧是抱着胳膊的模样,清声道:“是你说的,我是鬼。” 向晓独自斟酌了一会儿,可能她们鬼啊怪啊的,都有这种能力?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儿道:“先回去吧。” 刚进门,还未收好的委屈之意被暖气那么一勾,向晓抖了抖肩膀,眼底包着晶莹看一眼她,小小声道:“沈苓……” “嗯?”沈苓垂睫看她。 随后,向晓不要面子似的一头扎进她怀里:“你猜得没错,他就是欺负我!” “什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边,沈苓有点不自在。 “老胡在的时候,他装成大尾巴狼的样子阿谀奉承,不在的时候,他就带着点全组一起孤立我喊我上海公主,我讨厌被人家叫公主……我又不矫情。”向晓每说一句话,哭腔便添上一重,直到最后半句,细细弱弱似蚊蝇。 “等一下……”沈苓手足无措。 “不等。”向晓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埋在沈苓锁骨里,偏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么?” 向晓自问自答:“因为我发现,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他们会装蒜,会编谎话,会无中生有,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就比如,一具见所未见的女尸,便能被他冠冕堂皇地说,她定是个“窑姐儿”。 沈苓抬抬手想推开她,心下一软,转而护住她的后脑勺,生疏揉了揉:“好了,不哭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胸前,沈苓缩了缩脖子。她不大会安慰人,更不晓有人糯糯躺在怀里时,自个儿的手应该往哪放。 犹豫一阵,沈苓不动声色扶住她的腰身,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待向晓平复下来,她才开口问:“事情解决得怎么样?” 向晓鼻翼轻轻扇动,撤开手抹了把眼泪:“我被停职了。这三个月,我都不用去上班。” 沈苓瞧着她,卷翘的睫毛软绵绵一扇,不偏不倚挠在她的心脏上。沉了沉肩膀,抬手抹掉向晓脸上断了线的泪花,问她:“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打算……”向晓一怔,视线好死不死落在沈苓胸前,被她泪水打湿的地方,挠挠鼻子,很抱歉的语气道:“打算帮你洗衣服……” 说话间,向晓下意识低头按亮手机屏幕,索性,陈见没有追过来犯贱。 “怎么?”沈苓适时捕捉到她的小动作,在向晓愣怔抬头时,问道:“担心那厮再兴风作浪么?” 向晓顿了顿,吁叹半口气道:“我不怕他带着大家一起编排我,就是一想到三个月以后,我还得跟他做同事,还得一口一个陈师兄地叫,就觉着不痛快。” 向晓咬着后槽牙,像是嚼碎了陈见。 “他不会了。”沈苓云一面说,一面行至餐桌旁抽了张纸,轻擦向晓弄脏的地方:“方才,从你出了研究所大门,到你见到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收拾过他了。” 她的举止十分优雅,下巴同脖颈的弧度透着气定神闲。 向晓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你……你打他了?” “打他?”沈苓“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是流氓土匪么?” 你当然不是,谁敢腹诽你是流氓土匪呢?向晓抿着唇瞄她。 “我不过同他开了个玩笑,就像白天那样。” 沈苓说得云淡风轻,不过是在陈见走夜路时,飘到他背后轻声询问:“究竟是谁指使旁人,掀了姑奶奶的棺椁盖子?” 凉津津一句话,饶是把那陈见吓破了胆儿,还以为自己惹了哪路神仙,找他索命来了呢。 说话间,向晓收到陈见发来的微信,字里行间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要她原谅,总归是封道歉信,而且说自己会在下周一正式办离职,求向晓放过她。 “他要辞职!”向晓扬起脸,笑意雾蒙蒙在她脸上漾开,拓印到沈苓的瞳孔里。 沈苓五指掌住桌面,而后拎起一指云淡风轻地敲了敲,笑讽道:“原来他们男人遇到危险,是这样一幅下贱模样啊,我还以为他们多英勇无畏呢,虚伪的家伙。” 说罢,沈苓抬手,捏了捏向晓的脸蛋,温声道:“替你报仇了。” 向晓最喜欢沈苓轻声说话的样子,不需要什么蜜语甜言,单是这样的三五个字,挨个儿在她耳廓上这么一敲,心下便好似有树枝在挠,酥酥痒痒的,脸颊便悄悄红了。 “所以,你想怎么报答我?”沈苓问。 冷清清的嗓音给向晓脸上添了把火,心跳在这场明枪暗箭的斗争中露了怯,向晓闪躲着眼神清清嗓子,说:“现在太晚了,睡觉吧。” “想洗澡的话,浴室在那边。”她抬抬手,指向房间角落一扇半掩着的门。 不需要多么仔细的观察,沈苓便知道向晓住得并不好。门锁很旧了,需得费力才能拧开,地板年久失修不说,整个房子好似只有一个卧室…… “我睡哪儿?”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向晓揉揉脖子朝卧室里走:“这床被子我就抱到客厅去了,柜子里还有一套,你自己收拾吧。” 说实话,要不是沈苓帮她教训了陈见,她大概率不会好心把主卧让给沈苓睡。她们家沙发小,睡着很不舒服,而且沈苓一只女鬼,应该团成团儿就能睡了吧? 向晓思忖着,收拾被子的手腕一紧,被沈苓紧紧攥住,晃神间偏过头望着她:“干嘛?” 向晓一向不喜欢攻势太强的东西,就连卧室窗帘也挂着温和的米白色。恰好沈苓虚张声势,攥紧了她的手腕又松开,款款道:“不用搬了,我瞧着这床榻不小,同我一起睡罢。” 向晓措一措辞,牙疼似的“嘶”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拉拉吗?” “嗯?” “呃,就是……”向晓曲指蹭了蹭鼻尖,直白解释:“喜欢女人的女人。”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见沈苓没有发话,向晓措辞打着圆场:“性取向这种事嘛,有些人就会介意,虽然不是所有人哈,她们觉着女同性恋应该和身边所有女性自觉保持距离,所以和你同床共枕的话,不太礼貌。但是……” 话没说完,沈苓抬手抵住她的嘴唇,指腹凉津津贴上去,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制止。 她说:“我认为,不会。” “哈?”向晓挑眉看她。 “因为你从前,说过许多爱慕我的话。” “爱慕?”向晓咋舌,眉毛挑得更高了些。 “你同我说,无论主仆,无论身份,无论性别,惟爱,为爱。你说身世浮沉,惶惶一生,幸得沈苓……” “别再说了!” 沈苓说一个字,向晓的脸便红上一寸。这世上哪有人把说给自己的情话,毫不掩饰地说给旁人听的?即使这位旁人就是从前是讲情话的人,那也不行。 她拧着眉,心下一横:“睡觉。” 一起睡便一起睡,不然倒显得她向晓小家子气。
第4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四) 向晓难得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已经临近正午了。 她动动胳膊,手掌心里暖呼呼的,似兜着一只刚足月的小兔子,温热绵软。待她自个儿看清楚了,心弦一颤,触电似的缩回手乖巧放好,霞色从耳后悄悄漫上来。 沈苓仍旧没什么大的动静,向晓敛住呼吸盯了一阵子,见她动动睫毛,呼吸变得不大匀称,懒散着拧了下身子,又睡着了似的。 “没感觉么?” 向晓心虚念叨着,拢了拢睡衣领口迅速溜下床。 且不说旁的,向晓家的暖气实在不给力,加上北京冬月里寒风似刃,两人挤在一处时还好,倘若只剩一个人,便总觉着有冷气灌进去。沈苓动动肩膀,眯着眼怠惰一会子,身子一侧便要往被褥里缩。 向晓叼着个牙刷,悠哉哉靠在门框边,看沈苓做足了懒散姿态,揶揄道:“你在地底下睡了那么多年,怎么比我一个社畜起得还晚啊?” 沈苓转回头,美人筋一抻,慢条斯理地与向晓对上眼。 她穿着向晓的睡衣,袖口稍有些短,搭在被子上,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不像昨天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开口却仍是民国小姐的腔调:“我晓得你家床大,却不想你的睡相这般差劲。” “啊?我……”向晓脸上一阵烧红,方才手心儿里的触感似又涌出来了,燥热自心底漫到耳朵,对她装起蒜:“我踹你了么?” 沈苓见她一派天真便没有插话,只抖了抖睫毛,品着他葫芦里的药。 “抢枕头了?” “抢被子了?” “还是,我摸你了?” 在她列举到最后一项时,沈苓移动视线,嘴角饶头兴趣地勾了勾,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确认。 向晓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苓胸腔起伏一轮,而后翻身下床,一面走一面说:“自大腿至小腹,而后沿着腰间一路往上,方才还……” “你闭嘴吧!瞎说八道。”向晓乱了分寸,打着糊弄往洗漱间走,留下沈苓一人在卧室,盯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出神。 “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沈苓收起眼里那一丝微妙,扯了扯被角,往客厅去了。 说来也怪,大约这世上真有什么前生今世因果轮回的缘分,向晓拧着毛巾品了一会儿,竟半点不觉着沈苓的话唐突冒犯,反倒有种阔别良久、再度相逢的感触。 这种感触难说,非得自个儿身临其境地尝过一遍,方知其中滋味。 午饭颇为复杂地摆了一桌子,一对撒了椒盐的翅根,一盒脆脆薯条,两杯加了冰的可乐,还有向晓钟爱的麦辣鸡腿堡。虽说丰盛,却无一出自向晓之手,除了摆盘——算作沈苓帮她教训陈见的答谢。 沈苓只瞧着她张罗,并不着急坐下,抱起手臂斜靠在桌沿上,将方才按住的那一丝微妙复拿出来,堆叠在睫毛上,说:“一桌子珍馐美味皆出旁人之手,未免太敷衍了些?你那时候,可不会这么答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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