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姊姊能得偿所愿。”裴安懿垂下眸子,说着违心的话。 “安懿你就莫要骗我了。”李皇后放下手中的长命锁,“若是小家伙是个女孩儿,怕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是个男婴……怕是难活。” 信王绝不会允许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这个弟弟出生。新帝失权,不见得能保得住这个孩子。 裴安懿的衣袖被紧紧抓住,李皇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般,缓缓说道:“我虽出身乡野,但顶着这顶凤冠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的。” “你今日来此,想来不只是给我解解闷。”李皇后的手缓缓坠下,“安懿,你帮我瞒着这个消息这样久,我很感激。” “这红砖绿瓦里,吃得净是女儿家,吸花食蕊,本宫知道你处境艰难,为了保全自己,你想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本宫也不会怪你。” “只是、只是……你是她的姑姑,若是个女孩儿,你、你能不能把她保下来……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裴安懿怔怔望着青砖缝里钻出的野棠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待王王阿花来的时候,只见裴安懿瘫坐在青砖上,倚着门框。 “殿下!” 声音惊飞了满树山雀,王阿花踉跄奔来。暖黄光晕里,裴安懿看到自己映在宫墙上的影子,像团被雨水打湿的残絮,正顺着朱红门框缓缓滑落。 “孤要当恶人了。” 她任由王阿花将自己冰冷的指尖拢进掌心, 剧咳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 猩红血沫溅上石阶时,喉间腥甜翻涌得愈发厉害,她摸索着去掩唇,却抓了个空。 空气冰冷又弥漫着浓稠的腥味。 “殿、殿下。”王阿花蓦然一颤。 “只是风寒,不要紧的”裴安懿随意擦了擦嘴。晨风卷起满地棠花瓣,掩住了青砖上蜿蜒的血痕。 王阿花抿了抿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裴安懿不想告诉她的,她便通通装作不知道。 一旁的人将周身的力都卸了下来,倚在她的身边,久久无言。 第70章 逼仄 永和八年暮春。 宫里青砖缝里渗出黏腻的湿气。蝉鸣比往年早了半月,嘶哑的鸣叫裹挟着沉甸甸的云翳,在长安城头织就一张暗青色的罗网。 入夏的第一日,太极殿藻井深处传来第一声雷鸣,震得太液池千尾锦鲤尽数翻出银白肚腹。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是伴着五更天的梆子声炸开的。宫墙外的柳树上已落满各府豢养的灰羽信鸽。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人尽皆知。 行宫外看守的侍卫加了一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世家的态度变得极其微妙起来,尤其是李家,李皇后腹中要是一个男婴,怕是会完全放弃信王。 听说信王中途有亲自送补品过去,但被拒之门外。 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外面风云变幻,朝堂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闹得沸沸扬扬。然而,裴安懿的府邸却仿佛与世隔绝,一片宁静祥和。庭院中,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王阿花穿着一件轻薄的纱衣,随意地躺在软塌上,鞋袜早已脱去,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手中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杨梅,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令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一边嚼着杨梅,一边懒洋洋地晃着脚。 一旁的裴安懿不知道看什么,蹙着眉,手中的朱笔不停的圈点勾画。 裴安懿也大约可以猜到自己这个舅舅的想法,,即便这个婴儿不是男婴,他也会想方设法“变”出一个男婴来。 朝堂的把戏,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信王眼下当然急,一个未确定的婴儿就让世家的态度如此摇摆不定,他怎么能不急。 杨梅冰酸的口感入肚,王阿花随手拿了床榻枕头下的帕子来擦手,却不想在枕头下摸到一沓纸。 “啊咧?” 她眨了眨眼,将杨梅核吐在一旁的小碟中,好奇地将那沓纸从枕头下抽了出来。 纸张有些皱,显然已经被人翻看过多次。她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很眼熟。 是她东行途中寄过来的几封信。 她是怎么写来着?啊对了,途中实在算不上太平,旅途匆匆荆棘丛生,她费劲脑袋也只能写下几句口水话儿来——三文钱的大闸蟹……流水账一般的信,实在没什么趣事儿。 翻愣着翻愣着王阿花指尖一愣,底下放了三张地契,其中一张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宅子,地段虽算不上多么金贵,但却是清静得很,离着长安不远不近的,既方便入城采买些东西,又不会过分“热闹”。后两张便是两处铺子,一处在城内一处在城外。这三张地契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夏雨欲来的潮气漫过窗棂,王阿花捏着地契的指尖洇出薄汗。最上头那张宅邸图样旁,工笔绘着几株垂丝海棠——恰是她去年醉酒时念叨过的,彼时她瞧着朝堂里这些事情,打趣道长安城里独有的垂丝海棠虽好看但可惜开在长安。 长安城里花都开得喧嚣。 王阿花皱眉,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地契往前一递,出声道:“好好的我要这三块地做什么?” 裴安懿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鎏金护甲在青瓷盏沿划出细不可闻的锐响。她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雀舌,想起了前几日苍耳子的脉案——无力回天,至多五载。 “你不是从前想开家武馆吗?我看到了几处合适的铺子,随手便买下了。” 面前人似乎真的信了这话,点点头,抽出一张来,“那这处宅子又是怎么回事?殿下莫不是嫌我住在这长公主府里聒噪得很,将我住出去图个清静?” 裴安懿眼中含着笑意,道:“自然不是,那处宅子不过是地段清静,孤在长安住腻了也想去别的地方住上一住。” 五年……只有五年,她总归护不住面前人一辈子,那便要早做打算,多置办些,倘若有一天大晟没有了她这个长公主,总归她还能有个去处。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女使来唤,今日月末,张沁沁来送的是本月底的账本。 穿堂风卷着账册哗哗翻动。张沁沁立在月洞门外,素白孝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像一株裹着缟素的翠竹,发间木簪也换了样式——从前是并蒂莲,如今成了单枝梅。 张沁沁清瘦了许多,王阿花一愣,对方反倒是先冲她笑了笑。 “殿下,可否移步书房?”张沁沁开口,声音还带着嘶哑。 不知道两个人在书房里商量着什么,总之那日之后张沁沁到府上来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起来,。 她家殿下有事情瞒着她。 横竖她家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她是真的不大喜欢这样,若是想好了要生生世世都在一处,那便本就应该事事通达才对,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就把她撇出去的道理。 想罢,王阿花磨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细细想来 趁着日头大,王阿花拿出手中的长刀短剑,将其仔仔细细地磨了一边遍,长久在长公主府的安逸生活,叫她刀都有些钝了。 细细想来,许言锻的死其实大有蹊跷,譬如,入了大理寺牢狱必会搜身,那那包毒药是如何藏进她的口中的,又为何偏偏要选在她跟前自戕…… 李皇后有孕的消息她隐约晓得是自家殿下的手笔,只是如此逼着信王,是不是有点太过于着急了。等李皇后真正生产诞下了孩子,若是男婴,那信王的支持者们怕又会回到观望的态度,顺水推舟岂不更好吗? 再者,她九死一生拿回来的账本……王阿花思绪黏黏糊糊。 信王眼下利用私盐案敛财,那笔钱去哪里了?是贿赂?不,不对,她一直都想错了,信王上辈子之所以能安安稳稳的做到了太子登基,就是因为在李皇后没生产之前,他一直都是唯一的皇子,世家别无选择,只能扶持他……可若是世家有了第二个选择呢……一个年幼的婴儿岂不是更好当傀儡。 她一直觉得信王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既然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那自己殿下又为何要把消息散出去——李皇后若是能顺利生产,朝堂局势也可更加平衡些。 除非她家殿下在意的不是这个孩子。或许信王有个更保险的方法,不管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他只要在这个孩子生产之前登基…… 忽地她神思清明,她家殿下竟是想逼信王反! 衣衫汗津津的贴在身上,黏腻得紧。王阿花望了望外面刺眼的阳光,长安入夏天气闷沉沉的,是下一场大雨欲要落下的前兆。 第71章 谋反 王阿花愈发的觉得重活一遭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见便已经到了入冬的时节。 后有孕,不在宫内,而是在郊外的行宫修养。新帝如今不知为何,忽然罢了早朝,已经有好几日了,不见群臣。 一时之间世家议论四起,人心惶惶。 信王那边竟然安静得很,没有什么大动作,裴安懿也多在府里,从前结交的女官和门生不常上门,偶有几个递帖子的,裴安懿也一概不见,好像真的是与世无争了一般。 只是张沁沁倒是经常过来。 暮色浸染窗棂时,裴安懿惯常倚在王阿花膝头小憩。炭炉煨着松香,将寒*气熨成一缕轻烟,氤氲在暖阁里。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王阿花垂眸数着膝上人睫羽投下的碎影,忽觉指尖发丝微颤——那人正用玉簪梢挑弄她鬓角碎发,动作极轻。 如果不是王阿花她了解自家殿下的为人的话,她怕是也会被自己殿下如此这般悠闲自得的状态给骗过去。 她家殿下——之前偶然张沁沁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她东行的时候竟有死讯传回长安。 那个时候裴安懿大病了一场。 “殿下,若我真留在了东海没有回来……”她鬼使神差开口,半开玩笑道,话音未落便见簪尖顿住。 裴安懿静默如雪下枯枝,王阿花慌忙去寻补话,却听她忽然轻笑出声:“大约会如那个时候一样。” “病一场再好,然后继续去做孤该做的事情。” 烛芯爆开一朵金花,映得她眼底碎芒闪烁,“那晚孤梦见你沉在东海潮水里,发髻散作墨色藻蔓。惊醒时枕褥尽湿,许是出了一场大汗,又着了风,染上了一场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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