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以死相逼,叫所谓的父亲立誓,此世此间,绝不对流春楼之人下手。 那时候,他尚且做着某一日可以回到楼里的美梦。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出逃,一次又一次被抓回来,从宁家的别院,到上锁的屋子,再被关到地牢。 他逃不出去,开始想尽办法递出消息,然后等待……最后杳无回音。 梦该醒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在丹药秘法下维持着少年人的模样,下界却早已天翻地覆,流春楼能否留存至今都不知,何况那些苦命的故人。 他在这世界上,除了这宝贵的生命,早就一无所有了。 宁祐深深地呼吸,过了一会,端正地坐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替自己整理好衣襟,抚平囚衣上的褶皱,用宽大的布料挡住锁链。 他曾经也想过,求仙问道、闯荡四宇,等到有一日修炼有成,就把流春楼的姐姐们救出来,能够骄傲地在母亲的坟冢前,磕头行礼。 但这些他曾经憧憬的所有可能性,早就被扼杀了。 宁祐对着面前黑暗跪伏下身,被锁链扯住喉咙,他没有在意,连叩三次,才慢慢坐起来,在身后墙壁间摸索一会,终于从被泥土掩盖的缝隙里扣出一块边缘粗糙的瓷碗碎片。 他把碎片抵在脖颈处,因为被铁环挡住,只能别扭地来回扯动,像是锯断一棵树。 鲜血从伤口缓慢流出,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 宁祐放下手,在黑暗里畅快地笑起来,既然他注定无法掌控生,那至少,让他自己选择死亡。 咳哈、哈哈……求仙?问道? 他一个将死的叛逆之人,还真的想问一问这煌煌天道。 “若是真的有天道……” 他咬牙切齿,因为失血而声音嘶哑,却在黑暗里宛如惊雷,亦如重重落下的惊堂木,他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愤怒、不平、憎恨。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为什么对这些故作不知!为什么任凭仙人蹂躏凡人如蝼蚁?!” 他带着泣音,声音微弱下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么,下一世,就不要再叫我为这苦苦挣扎、依然无从摆脱樊笼之人……” “不挣扎、不思考,就那样不知不觉随着命运的波澜到尽头,也许才是真正轻松。” “不,最好不要有来生……” “若是……一定有来生,就叫我当当年楼院里的阿黄好了。” 他在最后时候,终于能够哭出来,泪水模糊视线:“娘……不要、不要怪我,我已经……” “娘、我好冷。” 他喃喃起来,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只看见面前一片朦胧的雪白,一只苍白冰凉的手递到他面前…… “娘……” 宁祐如愿地合上眼,她终于、终于来接我了。 终于,都结束了。 - 衍上仙宫位于昆仑仙山的最高处,独立于人、仙两界之外,终年积雪,气候严寒,除了山上层层叠叠、精心养护的寒梅,少有生物可以生存。 当然,仙首喜静,此处也不需要旁的生物。 每隔三月,逢月中十五,接连三天,仙宫都会遣散侍女门童,清冷一片,只有一人能够留在此处——仙宫的主人,天道的代行者,当世无出其右的仙首——濯尔清。 殿后清池,濯尔清睁开眼,远山的云霭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他瞳孔深红一闪而过,逐渐转为清明的墨黑。 濯尔清从缭绕着寒气的泉水里起身,披上素白的外袍。 以往此刻,他都会回到主殿继续稳固修为。只是今日,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想要去那片梅林看一看。 他步履轻而缓慢,赤足踩在深而厚的积雪上,未曾留下一点痕迹。 寒梅覆雪,他一走过就簌簌往下落,却难沾他身。 濯尔清忽然停住了步伐。 白雪皑皑之中,有若隐若无的、轻弱的呜咽哀鸣,断断续续。 濯尔清平静的眼神落到一株正悉簌簌轻轻晃动的梅树,下一刻,那株梅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侧身,躲开断裂的树枝和随之落下的积雪,以及……藏在积雪中的,一小团雪白的东西。 那小小的东西,落到柔软的雪地,翻滚下来撞到他赤|裸的脚背,用黑色的、湿漉漉的鼻尖无意识顶了顶他,一双眼紧紧闭着。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兽。 它应该、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终年风雪环绕、几乎没有活物的昆仑山巅。 濯尔清平静地看着这一团靠着自己脚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格外滚烫的雪球。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他最终伏下身将团子捧了起来……轻飘飘、暖呼呼、毛茸茸。
第2章 宁祐忍无可忍,威慑道:“嗷!” “乖乖、快来。” “乖小狗,来,走两步,走到姐姐这来,有好吃的。” “你们小心点,别吓着它……” 平素里沉闷的衍上天宫,今日竟充满了仙侍们轻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被围在中央的、宛如小糯米团子的小狗一动不动,偶尔不自知地翕动一下湿漉漉的小黑鼻。 它、不对,他宁祐绝不可能为了一口吃食向这些女人投降。 那肉条不知是何种灵兽肉做成,也不知道加了些什么,四处飘香、让人垂涎欲滴。 但他又不是真的狗,绝不…… ……咕噜噜噜。 空气中忽然突兀响起轰鸣,中央的小狗僵住,心如死灰,两颗黑豆眼往下看去,四周的仙侍们反应过来,顿时纷纷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满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仙侍们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来人:“仙首。” 仙首不是不久之前才入阵修行,怎么会这样快便出关了,又怎么突然来了她们这。 众人心中纳闷,却没有人不识趣地去问这位贵人,仙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容下人置喙。 那位仙首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仙侍们实在无法从他那张神情寡淡、古井无波的俊美面容上看出他的态度,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过了会胆子大些的上前答道:“奴们正同小狗玩耍呢。” 仙首没有对这个答案做出任何评价,但也没有打断,只是将视线移向了正在装死的团子,仙侍们忽然福至心灵:“是呢,仙首不知何处捡来这狗儿,虽然年幼,但是性格很是倔强……” 于是开始如此种种,罗列小狗儿的事迹。 宁祐听得脑袋嗡嗡的,终于在她们讲到他咕噜噜的、可爱的、小小雷鸣般的腹鸣时,忍无可忍,威慑般出了声:“嗷!” ……其实只是微弱的、撒娇般的嗯嗯声,连正经的犬吠都不太算得上。 听得仙侍们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又赶紧强令自己保持严肃。 宁祐当然能察觉空气里微妙的欢乐气氛,他只恼恨自己牙齿还没长全,不能将众人纷纷咬上一口。 他那日虽说、虽说确乎有想过,若要有下一生,当为院中黄狗,无忧无虑无思无想。 ……可谁曾想,这下一生应得如此快! “衍上仙宫,何时可以如此嬉闹。” 濯尔清终于开了口,回廊安静下来,仙侍们不知他为何态度突然严肃,便纷纷垂下头,听见仙首如融冰清泉般的声音,“下去吧,这几日无需你们照看。” 众人便知他并无怒意,正准备告退,就又听见仙首迟疑般停顿一会:“……下次勿要如此逗弄他。” 这般普通的小狗儿,不都拿来弄趣? 但没有人反驳,仙侍们讷讷应是,下去了,回廊清净下来。 宁祐此时又有点不习惯了。 他虽是濯尔清捡回来的,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仙首。 据仙侍们背后言论,这位仙首隔几日便会入阵修行,每逢三月之期,更是会清空整个仙宫三日。 这还是半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这位仙首独处,当然得除开对方将自己捡回来那次——那次他并不清醒,未曾留下太多记忆。 对方与他记忆中的、听闻的仙首,好似不太一样,又似乎一样。 濯尔清不明白这幼犬为何一直傻乎乎盯着自己,就连他将对方从地上捧起来,放在怀里,都没有反应。 他犹豫半晌:“……饿了?” 宁祐回神了,他的肚子又开始起伏着、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他确实饿了,任什么物种,还是幼崽的时候,都总是饿得很快。 濯尔清虽然不善言语,但好像确乎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对方很快就将他带到一间清雅的寝室,放在铺了银白的皮毛绒毯的案桌上,旁边置着发光的玉炉,如同燃烧的炭盆,散发着暖意。 紧接着,一小碟羊奶、一小盘肉条甚至还有半碗不知什么做成的糊糊,摆在了他面前。 濯尔清见他不动:“吃罢。” 而后转身出了房间,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其实哪怕对方不出去,宁祐也是会吃饭的,虽然有些羞耻,但他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面子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绝食将自己饿死。 说实话,他死前的回忆早已有些模糊不清,事还是那么个事,心情却隔了一层薄薄的纱,他仿佛成了旁观者,因此前所未有的轻松,并没有自杀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其实比他为人的时候确乎幸福太多了。 桌上的幼犬动了,慢吞吞地靠近碗碟,鼻头翕动,先轻轻舔了几口羊奶,又用爪子艰难按住一根肉条,用未长成的牙齿一点一点咬下来吃——这肉条是先将肉打作软绵绵的肉泥,再捏成形蒸熟的,因此就算是这么小的狗儿,也可以轻松吃下。 等他吃几口肉条,又跑去喝羊奶或者糊糊,喝完再回来继续,忙得不亦乐乎。 如此反复,直到碗碟中只剩下了碎屑,小狗认真地用爪子、用吻部将那一点点东西都清理干净后,藏在皮毛下的肚子已经撑起一块和体型并不相称的鼓圆。 那些食物沉甸甸地落入他的胃,叫他四肢和头脑也变得软乎乎、轻飘飘,没过一会就沉沉睡去…… 幼犬的身体这样小,原本除了吃睡,也装不下太多别的事情,何况他之前过得属实太疲惫太紧绷。 他没有做梦,慢慢地、不自觉地挪动到那个暖炉旁,蜷缩成一团,睡得沉沉的。 宁祐确信自己是挪动到了暖炉旁。 但这种确信在他睁眼的时候变成了觉得、也许、大概和可能。 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年月,终于慢慢醒转,耳朵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碰上了什么柔软之物……他竟然正趴在仙首那尊贵无瑕的玉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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