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靖海不说话。 杨成不由得感叹,周云礼真是严谨。 本以为他那句“无行为能力”就是一句废话, 原来竟然还真的会发生。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摞文件, “这是周先生半个月前立下的遗嘱, 您看看, 没问题就签了吧。” 本以为这玩笑一样的遗嘱会成一摞废纸,但日子越久他心里越不安,吃不好睡不好的等了十六天, 最后还是联系了孙靖海。 两小时后, 孙靖海如遭雷劈地回到病房,见宴百川跟见了鬼似的。 察觉到他百感交集的目光, 宴百川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孙靖海想:他大概还不知道丰都科技被周云礼买了, 现在我成了他的老板吧?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但这件事他觉得宴百川作为当事人,好像应该知道一下。 “那个, 我这……” 他刚要把遗嘱和合同拿出来给他,背后的门不知道被谁重重推了一下,差点给他撞个狗啃屎,回头一看,进来的居然是周钧儒,身后还跟着个杨成。 杨成说他联系不上周云礼的其他遗产继承者,让他帮忙联系一下,他在出咖啡厅的时候就给周钧儒打了电话,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周钧儒是自己跟着杨成来的。 咖啡馆里,孙靖海给他打电话,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杨成替他说的:“周先生目前已无行动能力,我这里有他一份遗产,请您来签一下。” 周钧儒怀疑自己幻听了,直到听见孙靖海承认周云礼在他家的医院里人事不知了半个月。 他没敢告诉柳叶,推了跟合作人的洽谈和两场中型会议,从公司抄小路过来的。 “云礼……这是怎么回事?”周钧儒怔愣地站在床边。 宴百川站起来,正琢磨着怎么解释周云礼的现状,总不能说他魂魄离体出现排异现象了,但人话他又不大会说。 “不清楚。一开始说是突发脑梗导致昏迷,后来渐渐脏器衰竭,但并非完全没有醒来的可能性,我怕您担心,所以……” 孙靖海跟医生特意沟通过,医生的原话是“这是个见所未见的病症,没有任何先例”,他甚至激动的想把周云礼当成个案例去研究,被孙靖海制止了,并且让他签了保密协议,对外就说周云礼是器官衰竭。 他忽悠周钧儒,杨成在观察宴百川。 他查过丰都科技,知道总裁是宴百川,之前还遗憾没机会见一见这位神秘的宴总,没想到居然在周云礼的病房里遇见了。 他比证件照上更好看一些。 周钧儒:“我马上安排转院,带他去国外最好的医院。” “恐怕不行。”杨成无缝接话:“按照遗嘱第三条来看,周先生将他的遗体……或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孙先生。” 孙靖海一脸苦大仇深。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对周云礼这么重要! 周钧儒都快拿眼神把他活剐了。 宴百川从杨成这一句话里听出来了周钧儒的来意:“什么遗嘱?” 杨成终于有机会跟他说上话了:“您是丰都科技前任决策人宴百川宴先生吗?我是周先生的代理律师,您好。” 他伸出一只手。 宴百川没动,只纳闷的问:“前任决策人?我?” 孙靖海默默把刚才没来得及给他的几张纸递给他。 宴百川好像猜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见“收购”“赠送”几个字更是气的七窍生烟,那几页纸打眼一看他浑身经脉逆转似的,差点原地炸了。 他斜眼剜着床上挺尸的周云礼:行啊,准备的挺充分,头好几天就连遗嘱都写好了!还偷我的私章仿我的笔迹买我的公司!我都不知道那破公司值八个亿!你有这些钱全烧了,酆都科技能再前进二十年! 他心里一通咆哮,孙靖海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而杀气之下是纯纯的无奈。 他一手捏着遗嘱和合同,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在抽魂鞭上,心想:你最好是醒过来,我弄不死你。 他心中气愤,没注意到抽魂鞭裂纹中闪过的一点光华。 周云礼那一挺不动的身体里其实并不平静。 他被宴百川打晕的劲儿早就过去了,但魂魄被锁在肉身里根本出不来,他跟身体的连接又不紧,导致身体也醒不过来,他跟魇住了一样,无论怎么挣扎都徒劳无功,身上压着千斤顶一般,卯足了劲儿连眼皮都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挣扎了一阵子,这股慌乱过去,他渐渐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突然就摆烂了。 算了吧,醒不来也挺好的,还能留一丝温情,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宴百川。 还以为灌了孟婆汤换了魂相这两辈子的债都能一笔勾销,他都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跟每个人都告了别,哪想到竟然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他还是对宴百川太敏感了。 他死都死了,一个魂魄而已,捅一刀没什么关系,割个喉也不能魂飞魄散,我怎么就手软了呢? 他懊悔了一阵子,又想起来宴百川割喉时那决绝的眼神。 我要是敢继续,他就敢断头给我看。 他不由苦笑一声,自己这辈子都玩不过他。 挣脱不出去,他一开始很不舒服,因为看不见外面,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憋闷的喘不上气来,可是待久了倒也能习惯。 感知不到外界自然也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思绪天马行空地跑了好几圈,把上辈子的记忆又深挖了好几遍,竟真的想起来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他想起有一年春天,宴百川难得的生了场病,却不吃药,当时打发他的原话是:“一点小病,本少爷百毒不侵,拿去,碍我的眼。” 雁秋那时候虽然倔强但其实很听他的话,心里也真是有点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角色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点小病无需放在心上,非常赞成宴百川那副中二德行,甚至有点觉得催着他吃药的崔宛是小题大做。 他把药原封不动地给崔宛送回去:“他不用喝。” “他好了?” “呃……没。” 崔宛明白了,“他不想喝是吧?” 雁秋这个脑残粉回答的理直气壮:“他不需要吃药。” “不需要……”崔宛差点爆粗口,堪堪将到了嘴边的“个屁”两个字咽回去,换了个雅致点的:“一派胡言!他就是怕苦,你拿两块饴糖去。” 雁秋愣住了。 怕苦? 崔宛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怕苦不正常吗?快去,喝完了我还得刷碗呢。” 雁秋懵懂地端着药碗和两块饴糖回到宴百川房间,宴百川歪在榻上,手里翻着半卷书,榻边窗子没关,探进来两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搭在他肩膀上。 他脸颊绯红,见雁秋又回来了,脸色难看的要死:“行了,放着吧,我喝完送过去。” 雁秋看出他是想趁没人倒了,“我看着你喝。” 宴百川一瞪眼:“吃里扒外!” 雁秋不为所动。 他支起半边身子,脖颈被桃枝扫了一下,记上心来。 他豪爽地将那一碗药喝了,然后探手将那桃枝折下来,夹在书页里递给他,“喏,这个给你,走吧。” 雁秋一手拿碗和托盘,一手拿书,离开房间给崔宛送去,看见崔宛笑了一下才发现,饴糖不见了。 还真是怕苦。 他腾出手来,把那本书翻开,拿出夹着的桃枝,一开始没看懂,又看两眼才猛然惊觉里面是什么,顿时脸跟烧的似的,从脚后跟红到了头发丝。 难怪他喝的利索、难怪进屋时他脸颊绯红,果然看的不是什么正经书! 周云礼笑起来,又想到那支桃花他其实留了很久。 那本书被他扔在垃圾堆里,转了一圈又捡回来了,夹着桃枝压在衣柜深处。 后来怎么样了就不记得了,他跟唐枕回山上找“白皮书”时好像都没有看见。 他不知今夕何夕地想了很多,也不知过了多久,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这么度过后半生,然后粗略估算了一下自己剩余的阳寿:魂相看来是没换成,以他这身福报,活个八九十年不在话下。 这可糟心了,还不如死了呢。 “我弄死你!” 他吓了一跳:什么? 恍惚片刻,他跟宴百川都愣住了。 传音。 魂相连上了! 周云礼哑了一样,什么都不敢想了。 传音这种东西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是“心声”,可能一不留神心里想什么就会被当成传音内容传出去,因为这种“脑电波交流”不像说话和发消息,还有个回车键确认发送,张开嘴也来得及及时止损地闭上,传音就是一个念头,这念头一闪而过,可能就会被对方“听见”。 周云礼屏息凝神,什么都不敢想,过了半晌没听见宴百川的声音,倒是他听见他爸周钧儒说话了:“什么公司?他还有公司?” 宴百川深吸口气,那语气光是听着就叫人遍体生寒:“有,我的。” 周云礼心里不可控制地冒出来俩字:“完了。” 遗嘱公布了。 这俩字被宴百川听得清清楚楚,他侧眼用余光看着病床上的周云礼,传音问:“醒了?我还以为你畏罪潜逃,打算与世长辞呢。” 不才,确有想过。 但他对宴百川说的是:“没有,我醒来很久了,只是刚刚才能听见你们说话……我的身体怎么了?” 他本来不想问这个的,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不怎么样,不然杨成不会把遗嘱都拿出来了,但他又实在好奇。 宴百川阴阳怪气:“挺好的,够让你再折腾一次,然后就能换一副新的了。” 周云礼识相地没有说话。 能连上传音就说明魂魄已经不是那么虚弱了,跟身体能够产生一些联系,于是周云礼就过上了只能听不能看的日子,每天能交流的也就只有宴百川一个人,偏偏宴百川这回被他气狠了,不爱理他。 他自知理亏,这种事一次没成,就只剩下作茧自缚,他对宴百川发不了脾气,只能忍受宴百川对他发脾气,偶尔打了一肚子草稿想跟他缓和一下关系,奈何宴百川不领情,两句话就能给他撅过去。 可是在照顾他这件事上倒是轻拿轻放不遗余力。 魂魄跟肉身的联系日渐强烈,他身上插着的一堆管子也逐渐被拆下去了,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脸上好像有点热,还以为是屋里没开空调,直到一股温和的小风吹在脸上,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阳光。 他开始有感知了,恢复了一点触觉。 从能连接传音到他抬起第一根手指之间其实没用太长时间,也就四五天,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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