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旧忆这样折腾一番,实在是太过伤神。 …… 即使风已停息,山里实在还是太冷,嬴光没待多久就起身,把全是土腥味的风衣脱下来拎着,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夜色不知何时有了温度,望日月华与二楼那一盏灯相溶溶,忽然有了人世的味道。 嬴光觉得安心,栓好门后径直上了五楼 。五楼外有一把椅子,可以上到塔顶。嬴光踩着这许久不曾爬过的小木梯到塔顶,踩着瓦片坐下,伸手从一方檐角捞下一个风铃,将系带在手指上缠了几圈,轻轻晃着。 铃声徐徐而去,飘入迢递远山。好像这样,就能送走方才的一场梦魇。 …… 十月十五之后,明夷很久都没有出现在兰台。不是说他没有偷偷来看书,而是嬴光似乎有种,明夷消失了的感觉。他时不时还是会带上铜盆,抓一把纸钱到明夷墓前“打扰”一番,却再也没有得到过一丝一毫微风的回应。 所有和明夷有关的史料,只要他能找到的,都已经阅读了数遍,于是他开始看二楼的书。小篆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但读起来仍要仔细许多,常常是一个上午只能读两三卷,而在这两三卷里,或许并没有几个字是明夷的批注。偶尔在角落里发现明夷写下的“甚好”、“此段妙极”,他便要停下来细细品味那段文字。 取放竹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二楼超过一半的书已经被整理好了,远多于自己原先弄好的部分。 明夷是存在的,至少,和他在同一处存在过。嬴光这样告诉自己。 他又去翻之前拿到二楼的那套书,上面确多了些用圆珠笔一笔一划写下的简体字。或许是因为没有楷书参照,明夷就照着书上的宋体写,横平竖直,比起印刷的也不遑多让。 看这本书,明夷经常留下大段的批注,有时候大约是用简体写得烦了,他又会换回小篆。两种字体井然有序地拼在一起,竟然产生了一丝奇妙的和谐。在嬴光倒回第一册封面,看见明夷写在自己名字下那两个小篆的“嬴光”时,内心这种和谐感达到了顶峰。 就像两条平行的琴弦意外相交,却撞出了一声前无古人又余韵悠长的琴音。 …… 临近期末,嬴光也不能挤出时间来悠闲看书了,院里他的一个恩师要拉他回学校,帮忙给研究生改论文。 分到他手下的是一个宗教学跨历史学的学妹,正在研究大泽国巫文化的赓续。她的论文其实已经臻于完美,很系统地论证了大泽国巫文化如何经历断代后又奇迹般接续发展,在各个地方的宗教和民俗中延续至今。 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我感觉你的这些假设,和基于这些假设的论证,都太唯心。”嬴光说道。 学妹却说,巫文化本身就是唯心的,即使它一定是由社会发展客观推动产生,但核心仍然是唯心主义,就必须代入唯心主义者的视角去推演,得到框架后再跳出来以唯物的角度分析。 “你这个研究方法倒是有趣。”嬴光又仔细看了一遍她的论文。这一次 他被夹在大段论述里的一个简短论据吸引了目光。 “据记载,大泽国的官方巫祝(国师)传习一种术法,能令某个地方时间暂停,使花草不凋,枯木不朽。” 这段描述,多像他家兰台。 帮学妹改完论文,嬴光笑笑:“万一你说得对呢,‘巫’这个职业传承数千年,甚至可能上万年,或许真有显灵的时候也说不定。当然这话可别往论文里写,咱们历史研究者还是要讲唯物史观,坚定不移地拥护科学的唯物主义。”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想到兰台里那只莫名其妙消失的文化鬼。 历史当然是唯物的,碑沉汉水然后沧海桑田,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连大泽国师的巫术,也不能改变明夷那荆棘丛生的命运。 于是他想到那个很幼稚的问题,大约是十几岁的时候才会幻想的那种——“如果某某活到某时候,会看见什么,某样事物会如何”。 如果霍去病没有英年早逝,就能将华夏疆域开拓到更远;如果王勃可以活到古稀,就能亲眼看见初唐四杰开辟的新天地有了怎样的千古盛景;如果岳飞并未含冤而死,大宋衰败的国祚或许还有转机;如果张学良不曾身陷囹圄,是否在抗日战场上还会有一番大作为;如果鲁迅见证革命胜利,民族斗士就能亲自给笔下的抗争画上圆满的结局…… 都是些很天真,甚至可以用“中二”去形容的幻想,真正学了历史专业之后,就没有人会去做这些无谓的假设了。嬴光高中时候就再也没有很认真地想过这些,直到今天才再度想起。 如果明夷当时不自刎…… 可他却想不出明夷不自刎的理由。那是这个亡国公子一生悲戚的爆发点,他在生命上划开一段血淋淋的口子,这是他唯一的宣泄,也是他幻想的结束。三千年后在兰台醒来,对明夷而言又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 明夷永远“活”着,连同一段永远不能死去的历史。 他又凭什么被这般残忍地留下。 【作者有话说】 本周第一更_(:з」∠)_ 要是嬴光知道明夷这三千年不是睡过去的,而是在无边黑暗里寂寂枯等,不知岁月地硬熬过来的,要心疼成什么样啊 第11章 不是风动 后来嬴光打电话去问不知云游到何方的李道爷,有没有度化明夷的方法。李三宝总是说时候未到,机缘未到。嬴光再想打过去问,这不靠谱的哥们儿就直接不在对不起服务区了。 于是他只能时不时去明夷门前念叨,明大人啊,没有你陪伴我真的好孤单,没有你在身边真的好不习惯…… 墓门内的明夷:……聒噪。 这一聒噪,就聒噪到了年尾。 他是被山下村子里小孩放炮的声音吵醒的。那些小屁孩胆子不小,寒冬腊月敢踩着积雪上山“探险”,而这趟旅途的终点往往是半山那座从来不对外开放的古楼。这群孩子绕着兰台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热闹,几次惊动躺在坟里假装不存在的明老祖宗。 明夷所处时代,以建子之月为岁首,认为“元日”是不吉利的存在,所以会在岁末驱除邪祟,破秽消灾。他印象里的“年”不能说热闹,只能说是庄严肃穆的。过去的除夕,大泽的巫会穿戴着世代相传的神袍和面具,短暂地获取神的身份,在祭坛和农田里跳傩。然而除去平时难得一见的傩舞,这些仪式实在没别的什么趣味,看上一两次便也失了新鲜。 他坐在封土堆成的小丘顶上,一边无聊至极地薅自己的坟头草玩,一边远远看着那群满山疯跑的孩子,正觉有趣,却被为首的大孩子扔出的二踢脚吓了一个激灵。 哦对,老祖宗没见过火药。 到倦鸟知还的时候,三四个拎着棍子的男人上山各自把自家的孩子提溜下山,年夜饭该上桌了。 兰台里,嬴光却没怎么准备只有一个人的团圆饭,桌上三菜一汤都是外卖,另一边饺子馅是超市买的半成品,皮倒是自己擀的。电视已经开好了中央一套,正在放“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之类的公益广告。 嬴光看了一眼墙上乾隆年间的珐琅挂钟,把院子里的灯开起来,又带上一支手电,一把纸钱和那个铜盆,去了明夷墓前。 正常来讲祭祖的日子应该是大年初一,但嬴光总不愿意将明夷当成死去的人看,才要在这除夕给他带一顿“年夜饭”。 “明大人,今天是除夕啊,万物轮回,周而复始,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年了。”嬴光自言自语着,在明夷墓前席地而坐,把数倍于平时的金元宝递进火里,也不管他收不收得到,收到了能不能花,“小时候住在山里,老头子总骗我说山里有年兽,害得我不敢下山去村子里找人玩,都只能远远躲在山上看烟花……说到烟花,禁燃政策一年一变,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放……对了,你还没见过烟花吧,能放烟花的火药起码得到隋朝,离你太远。我第一次见别人放烟花,看那玩意儿那么高,那么闪,那么大朵,还以为是星星开的花。 “小时候总觉得住在山里无聊,现在想想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山顶那破庙,还是有一些人年年赶着去烧头香的,老头子总爱开门给那些香客进来歇息,兰台的门一年就对外开这么一回。有来得早的,还会在里头打打麻将、斗斗地主,总之挺热闹的吧。” 明天村子里还有庙会,前面在舞龙,后面在打铁花,场面看起来不比什么地坛龙潭的差,那才是热闹。但嬴光没再说这些,他知道明夷去不了,看不见。 “过年……”嬴光低头,不合时宜地联想,“人这种生物还真是乐观,几百万年来是越进化越缺心眼儿,自打有了原始的节日,总是要经历一个从自然崇拜到扎堆庆祝的过程,什么节日最后都离不开吃喝玩乐。春节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从对未知的至高敬畏,转变成对未来的希望憧憬,再变成对当下的歌颂享受。” 今天山上出奇地安静。嬴光拨弄两下盆里的纸灰,道:“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在兰台过年。我知道我能看见你,明公子,你能不能陪我过个年。” 明夷倚着一棵老竹,静静听他说如今的人怎么过年,一缕微风拂过嬴光耳畔。 看了看时间,嬴光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快八点了,我要去吃年夜饭了。” 电视里春晚主持人刚结束自我介绍,很多新面孔,嬴光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就没再管,春晚开始兢兢业业地担任春节bgm。 QZ 大概是饭馆老板也赶着关门过年,今天的外卖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进嘴里味道乱七八糟。嬴光吃得没了心情,吃一口磨蹭半天,等菜凉了就拿保鲜膜草草一裹塞进冰箱。春晚一年赛一年无聊,小品还是左邻右里包饺子的那一挂,小夫妻吵架的剧情也闹得人心烦,嬴光索性关了电视。 风把没栓上的门吹开半人肩宽的距离,嬴光并不知道该怎样招待那些香客,就把门虚掩着,在门厅放上几张条凳和一壶热水。弄完这些他就上了五楼。 兰台建在山阳,从略高出竹林的屋顶看下去,正好能将村子一览无余。 嬴光小时候很喜欢让爷爷抱上去看烟花。过几年胆子也变大了,不愿意老实待着,就跑下山去同村里的小孩一块儿放炮,到十一点多再跑回来等着吃饺子。 发现往外的门大约忘了锁,它就直接推开门。 上房揭瓦的本事一旦拥有,到什么时候都丢不了。五楼屋檐压得很低,嬴光这次懒得绕到另一边踩梯子,轻蹬栏杆,双手一用力就翻上了去。 外面很静,檐角一只风铃却无风自动。 嬴光眉心一跳,往被遮住的那边挪了挪,眼睛捕捉到一抹划过檐角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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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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