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渐渐漫上清辉,将萧疏枯枝的影拓上石阶,月色凄寒。 他紧走几步进了院门,低头拢了拢风衣,再抬头时,兰台便灯火通明了—— 是真正的灯火通明,连门口纱灯里的光影都变得跃动起来,所有现代照明工具,都变成了蜡烛。他蓦觉双臂一重,再看自己身上刚买的爱马仕风衣,已然变成一件绿色深衣,看上去是件官服,身份还不低的样子。 “我操……”嬴光这才想起来,自家图书馆,好像闹鬼来着。 “大人,嬴大人!”似乎有声音在叫他。 楼内跑出个长袍及地的人,拦着他低声劝回,说的依旧是陌生但能毫不费劲就听懂的古汉语:“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吧,今日兰台令史略有不适,暂不见客了。” 嬴光愣了片刻,抬眸对面前的人问道:“兰台令史……明大人?他怎么了?” 见他眼中关切,那人便道:“明大人今日又与陛下大吵一场……手下守藏史都不敢去招惹……大人初来乍到,还是不要触明大人的霉头了……” “明大人脾气不好?”嬴光实在想象不出明夷发怒的模样。 “哪里的话,明大人脾性自然是极好的。”那人摇摇头,“只是……实在不忍见他为难了。”说完这句,他便敛容匆匆离去。 嬴光看向面前双门洞开的旧兰台,一时间心情无比沉重。 进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兰台很静,静得能听清窗外每一片梧桐叶相互摩挲的声音。 穿着深衣行动多有不便,嬴光走不快,上楼的动作有些滑稽。 在楼上等着他的,是一个双眼无神,颓然箕坐的明夷。兰台令史向来不爱穿那沉闷的玄色官服,一袭白衣总是兀自出尘。今日却只让人觉得惨淡。他偏头对着半开的窗,不知神游何处,眼底枯然,仿佛承受着某种只要一眨眼就会支离破碎的情绪。 这是嬴光第一次得以仔细看明夷的长相。 明夷的眉眼并不秾丽,眼尾柔和,眉却锋利地斜飞入鬓,没有表情时让人恍觉此非世中人。 他就倚在那里,自成一隅孤独又狭窄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现代文明震惊呆呆傻傻的明大人~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记》陶渊明 十五日,水官解厄之日,宫观士庶,设斋建醮,或解厄,或荐亡。——《梦粱录》吴自牧 小剧场: (喷灌器:到点,喷水滋滋滋滋滋滋……) 明夷:下雨了?地上下雨了??? (圆珠笔:写字刷刷刷刷刷刷……) 明夷:这是什么?好厉害……拆一下! 圆珠笔,卒(ー_ー) 第9章 旧梦寒宵 听见脚步声,明夷眼神重新有了焦距,抬眸去看来人。 他潜意识里还认得嬴光,这张脸的出现把他的神思短暂地拉回了现世。但他很快又重新沉沦,无知无觉地当自己是那个还活着的兰台令史,又困入三千年前的樊笼中。 到底是只地缚灵罢了。 “这位大人,今日兰台不见客。” 明夷口中的上古音依然陌生,语调极其温柔,是现代汉语使用者说话时少有的舒缓缱绻。嬴光听来却并不觉得拗口了,反而想道,这些话从明夷口中说出来,就像一种命运的咒语,温和地轻叩他的脉搏。似乎这样一个人,就该说这样古朴静谧的语言。 也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二人之间横亘的那三千年岁月悠长。 “我不是客,我回家。”嬴光失神片刻,似无意识地喃喃道。 明夷不再理会他,回到案前捧起一卷书。才读几句,楼下便又有人打扰:“明大人,陛下来了,就在院外。” 这时候的“陛下”,应该是兑朝开国皇帝失照。也就是兰台外那一座孤坟前,那字字泣血的碑刻上的那位暌。 此时兰台还在大泽国都旧址,大泽国覆灭后,失照并没有将它迁到新的都城,而是让它和明夷一起留在此地。只不过往后,年轻的帝王总是南下,索性将这座前朝旧都定作行在。 明夷并未放下手中书卷,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这位大人还是先回避吧。以免冲撞圣驾。” 嬴光没说话,转身下楼,在出门时与一个衣着华贵的清癯男子擦肩而过。那人走得快,似乎看不见周遭所有人,自然无暇追究嬴光这“臣子”的冒犯之举。 那应该就是失照,对照起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丰功伟绩,他本人的身量实在难以与其相称。他大概比嬴光矮上一些,即使身上衣袍层层叠叠,也不能将他的身形砌得更伟岸——这个人太瘦了,是生了重病不得不被削去元气的那种瘦。而且他身上好像有一种萎靡,从金玉的外表下透出来。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生志的人。 嬴光这样想。 史书有志,兑朝元君五年,天子身体每况愈下,积重难返。 此时他却撑着病体到兰台。 无论是他的病,还是即将自刎的明夷,都让嬴光明白,失照与明夷今天见的这一面,就是永诀了。 那厢失照上了楼,看见的也是那样一个冷冰冰,和自己一样了无生气的明夷。 明夷终于放下书,起身向他行君臣之礼。 他枯站许久,才黯然开口:“明夷。” “朕……我……大限将至了。” 明夷敛眉:“这几日,不是有精神了么?” 昨日还单方面跟他吵起来了。 失照只垂首哂笑:“自己的生死,自己知道。昨日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我要去了,从此世上你再无羁绊。”他无限眷恋地看着明夷的眼睛,“去留凭君。” “暌,”明夷久违地这样开口唤他,眼睫轻颤,“不要怨我。” 这世上怨恨他的人太多,爱他的人却太少。他不想再背上谁的恨意。别人的或许咬一咬牙尚能一忍,但面前这人的,他最不愿承受。 过去,暌总是让他想到自己死在旬流剑下的幼弟。他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活下来的是自己。 爱他的人的确太少,大多死得很早,余下的每一个都爱得荒唐,对他而言,其实也与恨无异了。 “大巫说,每投一回胎,人就被剥掉一层灵魂,是崭新的开始了。你……不要再记得我,不然投胎的时候,或许会很痛。” 他知道暌很怕疼,一直很怕。 失照近乎乞求地看着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再靠近一寸。 前一天,这人刚对自己说,他此生从不曾抬头。 “明夷……” 明夷俛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渺渺大泽上被船桨无意搅弄一下,就会散尽的薄雾。 “臣乏了,陛下。” 一声陛下,失照忽然起了反骨,冷硬道:“明哥哥,我要走了。路上若见到旬恢,朕再杀他一次。” 说完他便攥着心口处的衣服,强忍着喉管里翻涌的气血,踉跄扶墙而去。 明夷却偏头不敢看他的背影,再多看一眼,他就会想起少年单薄背上那些永远消不掉的伤痕——旬恢没有骗明夷,他比之其他人,的确不同。总归旬恢从未给自己留下满身无法洗刷的耻辱,和刻满灵魂的如蛆附骨的恨。 嬴光并未去别处,而是很不君子地在楼下听墙角。并非他故意,而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这座院子。 木制建筑隔音差,他很轻易就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了七八成。他自然也看见失照摇晃着身子下楼时,挂在嘴角的一道血痕。 楼上明夷脱力般向后靠着书架,仰头阖眼,有泪潸然而下。 “你回来做什么?” 嬴光心底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让他指尖也微微发麻。“你本来计划准备今天自杀,是不是?明大人。” 明夷垂眸,“我已经把死志挂在脸上了么?” “为什么?”嬴光问。 窗外正是破晓时。明夷瞥了一眼案下躺着的长剑,只对着面前摊开的竹简惋惜道:“这部书,我修不完了。” 嬴光还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惊恐地看着明夷伸手去拿那柄剑,试图身上挣开无形的控制冲上前去:“你不要——” “你救不了我。”明夷清冽如水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却不是面前的明夷在说话。 他看着面前的明夷将那把剑一寸寸逼近自己的咽喉,在白皙的皮肤上压出深深的凹陷。 “不要看了。” 脑中的话音刚落,眼前画面便模糊起来,他只看见明夷的手向旁边一动,有什么鲜红的东西喷涌出来,白衣被染上点点猩红。像是有血飞溅到眼睛上,嬴光整个视野都变成可怖的红色。他却没有恐惧的情绪,看着明夷的身体慢慢下滑,最终伏倒在案上,将那些字迹工整的竹简浸透,一种无力感深深将他裹挟。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向同一处拽,嬴光神情痛苦地伸手去够明夷的虚影,眼前景象却还是渐渐被一片白光掩盖。 再睁眼时,他感觉到脸侧一片湿润,鼻腔被土腥味填满。 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在离兰台还有几步路远的地方,倒在一窝萧条的蕨类植物上。 原来是梦一场。 只是他梦里不知身是客,还妄想能改变什么。哪知青史一卷似浊水奔涌,前朝就是前朝,现世就是现世,他一粒洪流里不如毫末的沙,又能改变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虐完了,下章他们要正式见面啦(>v<)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李煜 第10章 永无安宁 “明夷……”嬴光仰头看向一步之遥的兰台大门。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明夷。 他忽然觉得没有爬起来的力气,索性就这样坐在地上,满身泥泞。 而兰台内,被迫回忆完一遍往事的明夷已然回归清醒,自暴自弃地任由情绪的余韵卷席,把自己脸朝下埋在嬴光的懒人沙发里。他是一只会流眼泪的鬼,灰色的布料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湿痕。 明夷并不是在崩溃大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儿抽泣的声响,只是静静闷在那里,眼泪悄无声息地向外溢。 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回溯当年,也是第一次生出些许逃离这座兰台的想法。但离开这座古楼,他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自己的坟墓。 后世守墓人砌成的小院外缀有悬铃,风起玉振,甚是悦耳。嬴光小时候尤其喜欢这种声音,老头子就让人在五楼檐角挂了四个,这时几个风铃被山风侵扰,铃声徐徐而下,似檐下滴雨,落到四楼窗外。明夷也很喜欢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他那个时代,还没有风铃。 风铃声小玉珠似的滚进他耳朵里,听着听着,精神疲惫的地缚灵便昏昏欲睡,不自觉便散了勉力维持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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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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