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上铐,你们走吧,朕与他单独谈谈。” 廷尉当即便道:“陛下……” “你抓的人,若他还有能力对朕图谋不轨,来日国丧,你的棺材就该给朕的让路。”失照淡淡道,“都退下吧。” 廷尉不敢有异议,只得吩咐狱卒守在门口。 失照又道:“门外一丈内,不许站人。” 屏退左右后未等他开口,旬恢便哑着嗓子先声夺人:“你就不怕我真暴起,同你鱼死网破?” 失照寡淡的表情和语气,将明夷学了八成像:“那你就不怕,朕今夜就是来杀你的?” “归明,孩子话是最容易被戳穿的。”旬恢冷笑着,那神情仿佛眼前人还是一个委身于他的男宠。 失照在软席上倚着凭几坐下,清癯的身形在烛火环绕下硬撑出令人错觉的压迫感:“逞嘴上功夫,只会徒增你的丑态。” “你想同朕谈什么?”旬恢打断道,丝毫没有在失照面前坐下的意思。 不理会他称谓上的挣扎,失照毫不避讳地将廷尉命人准备的手炉抱在怀里,裹紧了披风。 旬恢轻笑:“你的身子,下到这里可不好受。” “拜你所赐。”失照压抑着怒火,回答他前面的话,“朕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旬恢挑眉:“朕的土地、子民、天下珍宝、如花美眷,你都尽数囊括,还缺什么,我又还给得起什么?莫不是要将我过去七年加诸你的都报复回来?那我这年将不惑身子,滋味还真远不如未束发的少年。” “朕今日要的东西,你若没有,朕当即就会杀了你。”失照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正是他造反那日刺进旬恢腹腔的那一把。 他一字一句道:“朕要未经删减的<明公子列传>。” “你疯了?”旬恢脸色一变,“朕排除万难,才说服明夷……” 失照不无嘲讽地盯着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你才疯了,朕只要这一样东西,没有你就去死。” 旬恢忽然指着他放肆哂笑,好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才说出话来:“……你以为自己很懂他是不是?要用这个来向他献媚邀功?还是说,这么多年你都当他说的是玩笑话,当我与他是我与你吗!” “是谁在自诩懂他?”失照怒喝道,总被病气缠着的声音并不比发着高热的旬恢发出的健康多少,“你以为他心中,修史的分量比之你,又轻多少?” 旬恢终于正眼看他:“那你以为,他在朕心中又比朕在他心中轻多少?朕与他之间从没有第三个人,你也只是旁观者,一辈子都是。” “朕不同你争论这个,”失照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加上一句,“你是否负他,孽镜台前自有定论。” 旬恢只道:“<明公子列传>朕有,你想做什么?” “朕一样会禁止他为自己作传,待朕死后会告知他这卷书已留存于世,届时他若下令便可销毁,若不然,这卷书也能留存于世。”旬恢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至少让他知道这段历史是被记录的,他并没有渎职。” 旬恢却道:“然后呢?若有一天这卷书重见天日,后世史家拿着这卷书,说他苟活于世,失节于仇敌,说他玩弄权术,说他是现世苏妲己?你如今也坐明堂,难道不知他的事业于帝王而言,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手段?他是萤灯嫁昼,什么也不管不顾。” “我于治史一窍不通,”失照倒映着烛火的眼眸铺下一层温柔底色,“但明夷说史官治史不该为帝王。” 他想到数年前,明夷为他讲学时那让他半懂不懂的话:“‘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万姓也应当是修史的根本。君子坐兰台,治学著书,问心无愧即是无愧于民。” 明夷教他读书,从来不当作在深宫与朝堂之外的消遣,只以“君子”二字为准。 “朕既为帝王,他说的话,我听,也让大家都听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 推荐阅读:《论中国传统历史观的唯物史观胚芽》陈卫平 第39章 生门之后 空旷的囚室内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旬恢不肯正对失照的面庞是唯一陷在黑暗中的事物。 旬恢的颈侧有一道三指宽的疤,经年淡化,只剩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痕。二十年前他用剑拦住站在明夷门前的父王,弑父之前被旬流一掌刮下,父王手上象征权柄的戒指给他留下了这样一道永恒的印记。这绝非宗室所言的“罪证”,那一夜他诛暴君,证天道,莜救下仰慕已久的少年,这是他人生中最光辉的注脚。 父王断气前用满是鲜血的手掐住他的脖子,近乎诅咒地在吐息间留下遗言:“你是孤的儿子,孤走过的每一步,你全都逃不掉。你看,就连挑人的眼光,你也与孤如出一辙。” 旬恢自知对明夷的爱慕做不得假,但多年后,只要他与宫中豢养的少年亲昵,父王因盛怒和怨毒而扭曲的脸就会在他眼前浮现,那句诅咒一般的遗言始终冰冷地缠绕在他颈上,锁在他喉头,令他心神不宁。 “你确实很像他。”沉默良久,旬恢干涩地喉咙一说话,就泛起一阵难忍的血腥味,“但是你太倔了,腰板太硬,天生不是称臣的命,若不能让你当一辈子奴才,你必有噬主之日。”紧接着,他用那种自己无比熟悉的语调,说出与他父王遗言无比相似的话,“况且,日日夜夜耳鬓厮磨,你与我,才是像极了。” 失照阴沉着脸,面上虽似挂着几分嘲弄的冷笑,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笑意:“你说的对。” “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旬恢咽了口唾沫,勉强润了润几欲罢工的喉咙,“朕乏了。” 失照把余温散尽的手炉放下,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投向墙壁上自己的影子:“没有了,你好好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吧。” 一袭黑袍的帝王将要离去,旬恢却突然再次开口,言语中少了一分顽梗,多了三分虔请:“你再下一道圣旨吧,不许明夷为我殉葬。多年前我也下过的。” “不用你担心,”失照冷哼道,“你远不配让他为你而死。” “我远比你了解他,他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无论强烈与否,你只要防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失照没有言明,但他在揣摩明夷所想时,的确没有旬恢的底气,所以他会在明日拜祭宗庙前对明夷单独下旨,若明夷为旬恢殉葬,他便会将旬恢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再让大泽国宗室作殉人,填满旬恢的衣冠冢。 他终究只能用这种卑劣手段留住明夷,留住这似乎与他注定暌离的太阳。 “还有,明夷之心不同你心,你不能逼他……这世上还没人强迫得了他,无论是我死去的父王,还是你。” 失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旬恢那张承满自己刻骨铭心恨意的脸,渊静的双眸敛下跃动烛光,泛不起一寸光的涟漪:“你加诸他的,无言的强迫,难道还少么?” 旬恢神情微动,似夹杂着无奈,枯井般的眼底掩盖了微弱的涟漪:“他若不愿,让步便无从谈起;若他认定了值得,就连退让也是所向披靡的模样。所以我说,别强迫他。” 失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再回应他的话,而是敛衣径自转身离去。 狱卒进来重新为旬恢上锁,带进来一壶热水和一碗药汤。见他神情莫测地僵立不语,狱卒不耐烦地敲了敲碗边:“还没到你死的时候,这是治风寒的药。” 旬恢默然良久,还是仰首将那药汤一饮而尽,剧烈的苦味与并不舒适的水温一同刺激着他如吞炭般的咽喉,口感与毒药大约也无甚区别。他原本真有自裁的打算,失照过去每一个藏不住仇恨眼神的瞬间,都还历历在目,旬恢知道,败给这样一个人,他将永无东山再起之日。但失照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搜走了他身上一切可以用来自尽的东西。旬恢知道咬舌自尽死不了,他要抢在失照之前为自己寻一个体面的死法。 而对明夷,旬恢尚存一缕希冀。 他想自己临终前,至少还能与明夷见一面。 可惜他不愿相信的,正是明夷所决定的。 登基大典落幕,失照在百官陪同下前往祭告宗庙。今日的失照无论如何不能与明夷同乘而坐,天子六骏之后,骊驷随行,其后才是行走的文武百官。倘无意外,沿街百姓此生唯有今日可睹圣颜,仅有的两乘马车都挂起车帷,失照与明夷分别端坐其中,天子脚下的黎首得以瞻仰贵人全貌。 即便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夷依旧只要做一个兰台令史。这位尽职尽责的兰台令史一手扶窗,略微侧首,一路都在观摩他从未见过的北地风物。 车最先从官署门前驶过,及至廷尉府,明夷下意识收紧了轻扣在车窗下缘的手指。他自知要求失照对有那样血海深仇的人心慈手软,便已经算挟恩图报,故没再请求别的,更遑论争取让旬恢的命——哪怕多活一些时日。他想,旬恢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旬恢,也曾是天下人的皇帝,总不能因为他一个明夷,就罔顾旬恢本该对失照、对天下人要有的交代。 至于殉情,明夷却心惊地发现,无论是当年国破家亡,还是如今爱人即将被处死地境地,他都没有去死的权利——启程前内侍送来一封密旨,这是失照用国玺加印后颁出的第一道圣谕。 “兰台令史明夷,若罪人旬恢死,而汝自裁以殉,则朕必毁其骨,扬其灰,复使大泽国诸宗室皆殉。” 母后当年的遗言便是要他好好活到寿终正寝,旬恢也早下过无论如何不许他殉葬的圣旨,如今失照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更让他第一次对这个孩子感到诡异的陌生。 锁住他这条命的却不是谁的口谕谁的御旨。 过去,十五岁的他是备受旬流照顾的养子,更是离国子民在陌生统治之下唯一的依靠;如今,他似乎不再背负什么,除却方才被告知会与他一损俱损的大泽宗室,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去死。 人畏惧的从不是死亡本身,所向往的也不是简单的活着。也许是他仍不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至亲,也许是他还惦念未完书的《列国通志》,与其说他下不了结束生命的决心,不如说他是被这样东一缕西一缕的丝线牵扯着,走向了生门,而门后种种,唯他一人可承负。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直支持《兰台令》的贝贝们!按照目前的写作计划,这个原本设定是小短篇的故事大约会在年底完结,字数大概率不会超过15万字,如果超过了当我没说……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呀,还有海星评论请多多地来吧( “ ) 第40章 越人之歌 登基大典后旧的官署也修缮一新,偌大皇城,偌大王朝,终于像模像样地运转起来,却只有新的兰台空无一人。原是新皇下旨,兰台从今往后不必时时进谏,而专掌典籍,并将兰台设在了前朝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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