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照的声音转了个调,染上快活的语气:“你们把他的陵墓挖开了?好啊,好!这也是他的报应!” “我只想知道你和旬恢谈了什么,陛下。你还不知道吧,明夷在这里,每到忌日都会被迫回忆他自刎那天的情形,平日有什么不妥,也会被扯入可怖的幻境。”对这位无形无状,自称恶念的皇帝,嬴光出奇地有耐心,“明夷是被执念困在兰台的,他的执念因何而起,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又何谈放下。要想超度他让他解脱,除了问你,我不知道还能问谁。”他站起来,一步步走上明夷的床榻,将枕边的红线捧起,“成王败寇,旬恢是你永不可能翻身的手下败将,必死无疑,你不需要与他平等对话。而这场对话,恐怕还是你求来的。” 失照冷哼一声:“可笑,朕才是胜者,需要求他什么?” “求他,把完整记载了明夷前半生的<列国通志>交给你。”嬴光将红线收入口袋,“旬恢为明夷建兰台,设官署,又亲自为他作传……毕竟曾经相知,又怎会不了解明夷所想,必然留下了完整的<明公子列传>。”话锋一转,他直截了当道,“你比当时的他更尊重明夷,如果伸手找他要什么东西,也只能是这个了。更何况,你到现在,都没有喊过一次明夷的名字,无非是觉得,若不是你,明夷就不会自刎。” 嬴光每念一次明夷的名字,于失照而言,都给他带来一种难以摆脱的钝痛感。 “我要杀你,比掐死一只鸟更简单。”失照厉声警告。 “我是最后一个兰台陵丞,”嬴光听着他的声音,眼中逐渐描摹出那青年帝王癯羸的身形与面庞,“要是我死了,明夷还没有往生,就再也没人能帮他了。” “你不会掐死一只鸟,更不会杀我。” 失照“啊”了一声,带着些恍惚与茫然的意味。 明夷的自刎,是他过往所有经历推着他一步步走向的,执剑的是压在他肩上的一切,不该由失照一人承担,但嬴光没有义务组织失照去钻牛角尖。 “陛下,我只想知道,你们那天谈话的内容。” 第37章 成王败寇 兑朝元君初年,巽京。 今日是中孚遗民的大喜之日,公子复国,易国号为兑,城门上的牌匾也易名巽京,长街两侧鲜花夹道,城中四处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公子失照的车驾入城。 四乘马车的层层垂幔后,不算狭小的空间内一左一右地端坐着两个人。 失照今日褪了平素的嫩色衣衫,身披衮服,冠上冕旒随车身晃动而产生的磕碰,发出这方空间内最明显的声音,令本就有眩晕之症的他倍感烦躁。 另一侧,明夷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素衣,只是腰带与头冠嵌了红玛瑙,为恬淡的眉宇间平添几分不属于他的喜色。 入城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这不是失照的衣锦还乡,是大仇得报的中孚公子终于落叶归根。空气是快活的,人心却凝重着,自古逢秋悲寂寥,又偏逢这样难言滋味的一场凯旋,分不清几成是喜,又几成惆怅。 马车过处万民俯首,山呼万岁,透过车壁阻隔的声音失了真,模糊了北地方言的语调,落进失照耳中,是熟悉又陌生的乡音。而听不清词句的喧闹落在明夷耳中,竟有片刻被误认的亲切。 队伍的末尾是麻布覆盖的囚车,数千里颠簸,这似乎一碰就散的木头架子却仿佛世上最固若金汤的监牢。布是明夷扯的,隔绝了一路上无数窥探的目光,但无一人窃窃私语,打听车内的囚犯是谁——成王败寇,早在胜负决出的那一刻便人尽皆知。 北地总是早南方半个季节,旬恢被擒时身着缎面寝衣,于早秋的巽京而言太过单薄,他早在两日前就染上风寒,麻布下时不时传来的咳嗽社越来越频繁,一声比一声严重。但失照不让明夷过问队末的情况,一匹麻布,是他看在明夷面上给旬恢的最后一丝宽容。他缄口不谈,明夷也真按捺住不再过问——失照已经在大泽国都奉传国玉玺昭告天下,如今便是皇帝,这两个字加诸任何人之上,都会使那个人发生不为人知又翻天覆地的变化,明夷赌不起第二次。 失照随行的队伍中大多是人和大泽国库的钱财,没有多少物件。宫里的一砖一瓦他都不曾动过半分带走的心思。临走前,他敞开了明夷寝宫之外所有殿门,放那些在苛政下艰难生存的百姓入宫,若非明夷以劳民伤财相劝,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他原想都付之一炬。 这样一个盈满腌臢龌龊的的地方,最好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下令随行者路过故居、遇到旧人皆可自行归去,队伍里的人便越来越少,待到昔日王宫前,也只剩下亲信与一些有意巴结之人。旧王宫并不华丽宏伟,即便他提前命人修缮,也只是按原来的风格在礼制上重建。北方建筑刚健的轮廓似筑起一处熟悉的港湾,被这样的屋檐与围墙怀抱,失照紧绷的肩背终于放松下来。 “陛下接下来去哪里?”自进城以来沉默了一路的明夷兀然开口,说话时低垂的目光重新落在失照的衣襟上。 失照反应过来后不悦地皱眉:“明哥哥,我说过你不必唤我陛下。” 明夷俛首:“这于礼不合,陛下。” “礼是他人之法,”失照用眼神丈量他低下脖颈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显露出一点委屈的情绪,“这里又没有别人。” 明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抿了抿唇,再抬头眼中多了三分柔和:“那睽之后要去哪里?” 失照的声音明朗了些:“我们先不回宫,明哥哥,我想先去宗庙祭拜父王母后。” “那我在这等你回来。” “你……不同我一起去?”失照错愕道。 明夷道:“我非中孚旧臣,亦非宗室,你拜的是昭穆,我去做甚?” “……可我已经许你继续做兰台令史,你亦是我朝大臣!”失照心中莫名一空,说话时难隐内心惴惴。 “那我也该明日和大臣们一起参拜。”明夷似知他内心所想,不疾不徐道,“何况我这个离国公子,还没有拜过我自己的家庙。” 失照忙道:“离侯宗庙我也已命人修缮,明日登基大典之后我便要南巡,到时我陪你去。” 明夷失笑道:“那更没有天子祭拜诸侯地道理了。总之我便在这里等你,你不是还要让我替你监督他们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吗?” 失照很难真同明夷去拗什么,也拗不过他,只好命人在宫城外停车,目送明夷乘辇进了宫门。 被留下的还有旬恢,进了内城囚车便被扯下遮挡,新上任的廷尉亲自率人将复国后的第一名重刑犯押解至同样修缮一新的大牢。关押旬恢的囚室一半修筑在地下,加固加高的四壁没有留任何窗口,与外界完全隔绝,只有内侧与走廊连通的墙面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门洞,今年炼出的第一炉精铁铸成了拦住这个门洞的栅栏门。 囚室内迎接他的是崭新的稻草和褥子,崭新的矮几和烛台,连桌上摆的冷饭都是新谷碾的米,水碗内放了一天的水也是从皇城根下新凿的井打上来的。 廷尉卸了旬恢的枷锁镣铐,给他行了一礼才离开。旬恢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年轻的廷尉是大泽的一个宗室子,子月祭庙,他还曾为自己开路。 廷尉的身影马上要消失在拐角处,旬恢猛扯开咳了三天的嗓子喊出他好不容易想起的名字:“旬典!” 廷尉停下脚步,向后偏头说道:“我叫旬章,旬典是我兄长,给你护驾的时候死了。” “等等!我要见明夷,你帮我去找明夷……至少念在我还是你的大宗长!”旬恢疾声高呼,生怕语速慢一些,廷尉就要离开。 廷尉却道:“陛下早下令,不能让你见任何人,尤其是明大人。” 旬恢哑得不成样子得声音几乎是乞求着:“你帮我去找明夷,他会来见我的!” “明大人不会见你。”廷尉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他有句话,我原本并不想带给你。” 旬恢的眼底燃起一丝希冀。 “明大人说,陛下,君子不惧死,而畏失节。” 【作者有话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其一》刘禹锡 君子不惧死,而畏无礼。——《守弱学》杜预 第38章 但求君子 不知怎的,明夷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的场景总在失照脑中挥之不去,乃至他在父母灵前叩首时,也能将被风吹动的帐幔错认成明夷垂在步辇外的衣角。夜间睡下,他又不知如何梦魇,惊坐起挑亮全屋灯火才作罢。 坐卧难安之下,他披上一身黑衣,绕过明夷寝殿的窗出了宫。 这会那出身大泽宗室的廷尉还在公署,最后负隅顽抗而被拿下的余孽都在今夜被押入大牢,初上任的他怕出岔子,亲自在监牢外守着他昔日的同僚。见形迹可疑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他原已准备拔刀,却认出了夜幕下新君憔悴的脸。“陛下,夜里风凉,您怎么独自来这阴寒之地?” 廷尉将一言不发的皇帝请入牢内,即便擎着最亮的烛台,也只能照亮脚下一隅,眼前越亮,越让光无法企及之处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早年失照也曾被押解着锒铛入狱,那时这森寒的地下对一个往日酷爱骑射狩猎的北国少年公子而言的确不算什么,然而这些年的消磨,早让这副空长高了的身体江河日下。甫一踏入牢门,失照便遽然陷入地下的阴冷潮湿,寒气透过裘衣侵袭骨缝,比之万蚁噬骨亦不为过。遥远路途本就令他近两月不得安眠,好不容易养回一些底子又伤了,在这阴寒地下连呼吸都艰难。 廷尉在被他淡淡扫了一眼后默默收回想要搀扶的手:“陛下深夜来此,可是有要犯提审?” 虽是问句,答案却昭然。 除了从皇帝沦为阶下囚的旬恢,这里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让失照半夜突然提审。 “把旬恢叫醒,朕要见他。” 最深处的囚室里,同样辗转难眠都旬恢端坐在铺着褥子的稻草上端坐,冷眼看着狱卒进进出出,在他的囚室内添灯焚香,洒扫除尘,抬进两个炭盆,又设了新的软席凭几。 半夜提审,这或许也是失照折磨手下败将的一种方式?那这孩子的确良善,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不痛不痒的法子。 既来了贵人,这牢狱的每一处灯都要点亮,将任何阴暗都照得一清二楚。密密麻麻的烛火驱散了一点阴寒之气,失照落后廷尉半步,在他目光之外缩了两下肩膀,以缓解身体的不适。过道两侧的普通囚室,犯人也被天子驾临的动静惊醒,缩在角落胆战心惊。 旬恢的囚室外有狱卒专门把守,早早开了门。进去一左一右押着他上铐,恭候圣驾。 失照立在门洞外,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入门内,一个生硬的转折就蔓延到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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