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还保持着门一定开两扇的习惯,一手拽一边,轻轻松松就把门开了。“您好,是山上来的吗?”瞥到来人手上的袋子,他笑着道了谢,“麻烦了,这个给我就好,回去注意脚下。” 门外的兄弟呆滞了片刻,重启完宕机的大脑才机械地抬手,把饭盒递过去:“不用谢,不用谢。您……看着面生……是?” “哦,”明夷笑了笑,“我住在这里,这段日子还要多谢贵观宋道长照拂。” “住……住在这儿?”门外的人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挠了挠头,大脑似乎又宕机了,就这么挠着头转过身去,“那什么,再见,再见……” 明夷拎着两盒饭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在台阶转角处,也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人好生奇怪。” 那头嬴光的兄弟早已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对还在洗澡的某人狂轰滥炸——明夷开门的一瞬间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一头乌锦缎面般的长发,那个长度在女生之中都很少有,而看清明夷的脸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一个男生,一个留着长发,举手投足十分贵气,言谈间颇有古意的年轻男人。这人虽然穿着宽松随意,但仪态端正,更难掩气质。 自己的好哥们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男神级别的人物了?还住到了被他无数次描绘成童年乌托邦、心灵归宿的图书馆里? …… 那头洗完澡的嬴光看见十几条信息还以为是工作有什么进展,一点开全是来自兄弟的拷打。眼看消息还在谈,明夷在对面的眼里已经经历了嬴少爷的年轻貌美秘密情人、嬴老师的业内大拿天才专家、嬴施主的深山秘境隐世高人等等多种身份。 十几条信息嬴光扫了一眼就划过去,猛地顿住手指的动作,在“金屋藏娇”四个字上狠狠皱了眉头。 “屁话真多,这是我们家好多年朋友了,史学大家。”他发了这条信息就没管回复,把手机扔在楼上就下了楼。 山顶道观的斋饭虽不见荤腥,鲜美却不输大鱼大肉,嬴光每回蹭饭都忍不住怀疑他们做饭的其实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御厨后人。明夷把两个饭盒打开并排放在桌上细细端详一阵只后颇为满意地颔首,非常好,没有讨厌的葱花。 明夷吃饭快而静,讲究食不言。而嬴光吃饭也快,风卷残云的快,小时候经过老爷子的毒打,已经练成“人模狗样地狼吞虎咽”之术,只是在明大人看来还是不雅。吃着吃着,明夷突然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折成四四方方的,放到嬴光面前。 嬴光敏锐地从这位讲究的公子眼底看出一闪而过的嫌弃,乖巧地停下来擦了一遍嘴——恐怕这“人模狗样地狼吞虎咽之术”,日后还要精进。 饭后嬴光沏了一壶茶,一来消食,二来手上有活,也少了几分干说话的尴尬。他动作利落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明夷面前。 “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泡过茶给你喝。” “茶?”明夷狐疑地盯着眼前飘着淡淡香气的一小杯青褐色液体。他认知内的茶,或许更像今天的汤。 嬴光点点头:“这三千年,民间饮茶之风愈盛,茶叶的饮用方式也历经几次更新迭代,演变成如今方便快捷的泡茶法,风味也与最初大相径庭,惟有这缕茶香,三千年始终如一。” 他所言,激起明夷眼中微澜。明夷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吹凉,下意识以袖遮面,低头却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胳膊,遂一笑,只低头抿了一口茶汤。 绿茶本味清甘,沁人心脾,明夷抬眼赞道:“的确别有一番风味,又……似曾相识。” “明大人,你要和我说什么,都但说无妨。”嬴光平静地看着他,温和的目光落在明夷脸上。 “我……”明夷咬了咬下唇,这个于礼不合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他目光沿着面前茶杯的杯沿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先前在我的坟茔,是我一时失态,我明白你是好心。” 说到底,更失态、更没有分寸的还是嬴光。故在明夷说完这句话后,嬴光错愕了片刻才哑声道:“是我在这件事上越俎代庖了,说到底,前尘往事如何,我这个后来人又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妄言。” “但我今日不是为了同你分辩谁有错。”明夷继续说道,“你说得对,你是后来人,这些旧事史书若是裁剪失当,你又从何得知呢?”他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嬴光,“嬴光,现存最完本的〈列国通志〉,是你常放在四楼书案侧的那一套吗?” “对,那是还未正式出版的最新修订版。” 明夷又问:“那你看过二楼的那套没有?” “你任兰台时编纂的那套吗?我记得是没有编完的,到第70卷。“嬴光记得很清楚,《列国通志》写到第七十卷,内容正好是失照亡国后被送入大泽王都。 他清晰地说出原本的卷数,这令明夷有片刻愣神。“没错,兰台二楼只我有资格使用,存放的书籍大多是我编纂的成书与手稿。你看的那套就是我未经誊抄的〈列国通志〉原稿。” 明夷的原稿大多无甚涂改,再长的篇幅都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偶有因斟酌用词而停顿凝滞的墨点处,都无比精妙。其中惟有一卷,数不尽涂改删减,竹片都被削得凹凸不平,如同一块块经过灼烧面目全非的虬结肌肤。 “完成的七十卷,你……都看完了?” 嬴光不知他用意,只实话实说:“刚回来那两个星期就都看完了。” 明夷要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被嬴光拦了一下,嬴光用镊子夹着茶杯,倒掉凉透的茶,为他重新添了一杯温热的。 “我虽不曾与你共事,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能看出你的史学造诣,在当世应当也是佼佼者。”明夷直视他一片澄澈的眼底,柔和的语气透着难以察觉的逼问意味,“难道你看不出,这份手稿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驾到驾到 第21章 面目全非 这位来自三千年前的史官告诉嬴光,自己当年编纂的官修史书有问题。嬴光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情,感受眉眼间蕴含的情绪波动,清晰体悟到明夷所透出的,并非对修史无法畅所欲言、秉笔直书的愤懑。 “我知道,”嬴光轻声道,“没有完美的史书。” 明夷却闭目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嬴光低头抿了一口茶,实则在脑内斟酌下一句回答的用词,“明大人,司马迁作〈太史公书〉尚有偏私,何况你我。”他叹了一口气,明夷暂且没有直说的问题,嬴光在还是高中生时也困惑过,甚至在第一次参与编纂史书时也纠结过。当时的他既入穷巷,所幸还知道回头,明夷却似乎一直被困在这方天地,“史学家也是人,感情也是学术的一部分,正如不同的人写史有不同的风格,也是因此史书才会具有文学性,史学才能成为一门学问。明大人,你长在中国传统史学观念的形成时期,道理你一定比我懂,可怎么就钻了这个牛角尖呢?” 明夷却不说话了。不知真的是旁观者清,还是嬴光这个后来人解构问题的手法太过简单粗暴。如果受环境局限无法如实记录史实不是史学家的错,因个人情感而记载失当还不是史学家的错,那这份工作岂不是人人都做得?每每看到后世史书提及这段由他一手修订的历史,见其面目模糊,明夷总觉得那些文字像一只看不清五官的洪水猛兽,下一秒就要将这渎职的史官吞没。 “我想你应当也读过司马迁,这位对你来说是后生的史学大家,同样也是文坛巨匠,他那些真情流露的表达都是这位大师鲜活人格的点缀……” “你不必为了开解我而出此言,”明夷沉声打断他的安慰,“我终究不是司马迁。” “此人写史,文直而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个后生,我不如他。” “可你的手稿和成书,也从来没有虚美之言,更不曾有隐恶之行。”嬴光颇为不解,明夷为何总对自己如此苛责?“你曾隐去过旬恢一桩暴政,曾捏造过失照一件功德吗,至少就兰台里的书来看,没有吧?” “可兰台里的书没有记过,旬恢曾因我爱鹤羽而下令各郡县捕杀白鹤,数量与质量不达标者一律加赋。”明夷苦笑着,亲口向面前这位后人道出史书不曾记载的另一面,“兰台里的书更没有记载,旬恢穷兵黩武,四处征战,广纳亡国王室少男少女,而我身为兰台令史,却出于自保考量,后来从未再劝。” “嬴光,如若不是我这样不人不鬼地站在你面前,单凭史书上那只言半语,谁能看清我明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明夷僵硬牵起的嘴角一直没有落下,眼眶中的泪水却滚落下来。鬼的眼泪,落不到地上就会化作一缕轻烟,泪落一滴,明夷的身形就薄一寸,“这样一本史书,开卷竟刻着我的名字,篇末竟钤着我的印鉴。” 嬴光对那套手稿已然烂熟于心,于是斩钉截铁道:“可这段不是你写的,从用词到段落排列,再到详略剪裁,根本不是你的风格。关于你前半生记述的文笔我不认得,后半生的文法和墓碑上的祭文很像。” “不管是谁写的,最终将这些文章编辑成册,盖印通过的人是我。”明夷依旧在落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更加枯败,“况且〈兑朝元君本纪〉总是我写的,你可知,兑朝开国君主失照,就是旬恢本纪里的归明?” 归明是旬恢最喜爱的男宠,关于此人最有名的记载,就是他曾将旬恢耗费一座金山给他打造的宫殿付之一炬。“归明”这个名字常被史家赞誉有加,因为在旬恢决定修建金殿之前,他曾绝食自伤以明志。 从没有史书记录过,这个在旬恢的夜夜笙歌里倔强挣扎的归明,就是后来篡位的失照。 “睽甫一登基,就有大泽旧臣嘲讽他是亡国公子,前朝禁脔。”明夷用发颤的声音尽量平静地叙述,眼泪却一刻也没停过,“于是我在编写旬恢本纪时,将归明与失照完全割开……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失照为何励精图治,为何逐鹿中原,为何早登大宝却总是妥善安置亡国遗孤……落在史册上,失照再也不是失照了。” 他肉眼可见变透明的躯体吓到了嬴光,嬴光越过茶台去抹他的眼泪,却只捻到一缕青烟。 “你先别哭,别哭!”嬴光按住明夷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在这里等我。”话毕就冲上二楼去找明夷的玉佩。那小道士说过,明夷突然变透明是魂魄不稳的征兆,那块玉佩可以暂时压一压。 待嬴光从二楼书案旁找到那枚刻着晋卦的玉佩下楼,明夷还在原地流泪,已经半透明的身躯抖若筛糠。 “明夷,輕Tuan咱们先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嬴光试着去拉明夷的手,还好可以碰到。他将那枚玉佩塞进明夷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攥紧,按在他心口,“再怎么样都过去三千年了,大概你自己也记不清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都过去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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