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过身来,笑着接过:“多谢。 一刹那,嬴光险些忘了心跳。 明明是一张男人的脸,却让他有片刻失神,半晌还未回过神来。 —— 嬴光躺在黄花梨木上,抬起胳膊挡住眼前从雕花窗户镂空处射进来的光,久久不能回神。 他无比确信,自己昨晚梦到的那个人,就是这座兰台的最后一个兰台令史——明夷。 那人确实无愧史书对他外貌的评价,貌若神人,如朗月青松。而梦的结尾那声温润得让人心脾都清爽起来的“多谢”,更是久久萦绕脑内。 嬴光捻了捻指尖,难道是因为自己昨天摸的是明夷的血,才会做那个梦?他爬起来,草草洗漱后披了件外套就去了后院外的竹林。 “兰台大人,”嬴光抚着墓碑的边缘,“前两天才给您烧了东西,今天再来,多有叨扰。”他用打火机点了元宝,扔进铜盆,火苗越蹿越高,青烟直直地向上飘去。 嬴光并不迷信,来此自言自语,多半也是随心而动,找不出原因。他靠着明夷的碑,翻看后人抄录的文章:“我是不是该说句,天妒英才?” 明夷去的时候太年轻了,嬴光有理由相信他若能活到七十岁,史学造诣定能比肩太史公。 ——这不是空话,明夷写史笔触深沉凝练,润色裁剪皆不失分寸,恰到好处又不离本意,史评简洁有力,不偏不倚,往往一语中的。 “著书兰台上,玄文压百城。”嬴光这样说道,“我文化水平低,这句话你就当是年轻人不懂事,瞎说的吧。” 几道秋风扰得竹叶窸索,铜盆中升起的青烟绕着他飘了两圈。 “听得见我夸你,开心了?“嬴光轻笑,他自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心情也莫名愉悦起来,“开心了今晚能不能再入我梦来,还有好多话想问你。” 风起不知何处,风落不过须臾。 嬴光收了铜盆回古楼,感觉身心轻盈,却不知,在自己刚才离开的墓前,悄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看着古楼的方向摇头喃喃道:“人都死了,你怎么还要折腾一户人给我守这三千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嬴氏守了兰台三千年,很早以前,守墓人便不清楚自己守的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兰台了。到嬴光这儿,守墓人甚至都不用寸步不离地守着这座孤坟。 明夷咂摸着嬴光方才那句话,“‘著书兰台上,玄文压百城’,倒是会夸人。”他想着,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如春风化雨。他自刎于兰台,死后又成了地缚灵,自会变成初次到此的模样,乍一看还是年逾弱冠的俊秀青年,一双如海般深沉的眸子却蒙上厚厚的岁月烟尘。这副皮囊,这双眼睛,笑起来好看,却会让看的人心头莫名沉重。 兰台还是那样千年不变地矗立着,明夷却很少回去了,他总是待在失照给他建造的墓室里,守着自己的尸骨,今天是因为那年轻的守墓人一直在外面念叨,他才起了心思出来透透气。 八月底,秋老虎还没开始作威作福,正是凉风习习,秋高气爽,明夷不是寻常鬼魂,人的五感他都有,甚至可以凝出实体,在阴湿的地下待久了,阳光和微风让他生起一丝眷恋。他走出竹林,白衣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如同谪仙临世。 【作者有话说】 诶嘿嘿明大人出场啦! 小剧场: 嬴光:明兄balabalabala…… 明公子:好吵(关门,不约) 第3章 青史无他 ——这场三千的的日落,实在太苦。 自那夜梦到明夷后,嬴光对这位兰台令史的兴趣愈发浓厚。那些沾满鲜血的书册让他昼夜难安。他去明夷墓前数次,却没换来明夷一次入梦,从国博借阅的资料也被他看得七七八八,他彻底闲了下来。 然而做了这么多,明夷对嬴光而言,还是一团迷雾。 嬴光继续整理二楼的书,其中大部分都经过明夷的修订,他一边整理一边看,还能找到明夷留下的批注,兰台令史的字很是端正漂亮,即使挤在狭小竹片边缘,也不歪不斜,整齐得如同群蚁排衙。 这天,嬴光翻到了明夷所写的《大泽国志》。通篇看下来,他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位在大泽国都生活了二十一年的亡国公子,后来是真的在用心生活,用心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关于大泽的风土人情,他了如指掌,对于文中描写百姓的部分,落笔如刀的史家倾注了格外不同的感情。 嬴光以为,他会遵循常理,沉浸于怨恨,毕竟是大泽的铁蹄钱踏了他的国家,杀害了他的血亲,掳掠了他的百姓,他恨之入骨才是对的。他却没有,甚至当了大泽的兰台令史,为大泽国君谋治国方略。这么看,他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亡国公子——这也是为什么后儒生对他多有微词。嬴光看着眼前的文字,感受明夷在治世发自内心的欣慰,和在暴政下的切肤之痛。 明夷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被恨埋没了的人?嬴光苦笑,是他落俗了啊。 年轻人在感慨颇多时,都爱发朋友圈,嬴光满腔酸涩不知何处安放,便随拍了一张日落竹林的照片放上去,配文: 明夷,利艰贞。用晦而明,此话不假,可这场三千的的日落,实在太苦。 历史学家的朋友圈就爱发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很快就有人给他评论:“最近在研究离国公子明夷?我有好多资料,你要不要?” 这人是他的本科同学,正留校任教,是个酷爱野史的姑娘。 嬴光尊重野史的独特价值和魅力,但从来都不太爱看,这姑娘曾经三番几次治他安利都失败了,今天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的私信来问了。姑娘神秘兮兮地道:“明夷的事啊,那都是宫闱秘闻的级别!其中的爱恨情仇别太刺激!” “宫闱秘闻?哪种?” “还能是哪种?当然是陈蒨韩子高那种了!” 嬴光想起梦中那张太得上天眷顾的脸,不自觉地皱了眉。 谢过老同学给的史料,他又开始没日没有地看起来。野史果真对得起一个“野”字,这第一本书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说:明夷是二朝三代君王的男宠。往下也是有理有据,分析了自旬流到失照,三人对他如何如何好……但细看又不太经得起推敲,毕竟明夷自己就在某本书的批注中写过自己“尝事先君如父,而与君上同手足”。至于失照,正史中除了记载他“敬明夷如父兄,凡有所谏,无不遵从”以外,再没有半句对他们二人的描写。 纵观青史,对于与君主不清不楚的男人,史书是从没有什么好话的。对正气凛然的史官来说,那些委身人下还要祸乱朝纲的男宠之卑污,比妲己、郑袖、万氏更甚。史笔如刀,对明夷却太留情,他独得历代史家“照顾”,只蜻蜓点水地留下如玉身影,绝不是以色侍人的倾城祸水。 嬴光在一堆桃色故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本看上去略靠谱的,大部分记载都与正史无甚出入。他翻到讲明夷的那篇,名为《青松风月》,听名字就知道,又是讲情史的。 这篇文章说,明夷在大泽王宫过得很好,尤其是在旬恢即位后。虽然旬恢很快取了王姬,但与明夷一直保持着一种关系,作者形容这种关系“如知己,似夫妻”,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所记全部来自先人手札,而这位爱写日记的先人曾做过明夷的随从。 作为一个具有专业素养的历史研究员,对史料真假是有一定直觉的,这种直觉让嬴光有些吃味,他望着窗外竹林的方向,惆怅道:“你们长得好看的,是不是都爱招桃花……” 旬恢不算一个特别贤明的君主,主要是因为后期的暴政。正史中关于此人的篇章是时任兑朝兰台令史的明夷编的,是他一贯的风格,丝毫看不出他对旬恢有什么不一样的私人情感。但《青松风月》说,后期旬恢不仅在政事上不行,还开始豢养男宠,二人之间渐生嫌隙,直到旬恢被失照刺杀。 嬴光去二楼找《大泽史》原稿,终于在一堆破旧竹筒中找到写着《大泽元君本纪》的一卷。他拿去对比同一堆书中的其余篇章,发现在写这一卷时,下笔之人多有停顿涂改,一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出笔画的颤抖。在这卷末尾兰台令史的字迹堪称凌乱,留下了一段似乎是随笔的文字: 故人不再,非有他故,是以岁如刻凿,人若顽石,及君也,会上天无德,钝刀深刻,辙君之心也。吾亦凿以为非我。人之所愿,毫末而已,天道无情,乃在生之常。 落款的“明夷”二字太过刺眼,看得嬴光心口发紧,那种如哽在喉之感着实不好受。他反复品读这段三千年前的文字,总觉得上面有明夷的泪痕。他像看了无营养虐剧的观众,被狗血剧情虐得肝疼,心也颤。只是摆在他面前的不是编剧带着十年脑血栓病史写出的剧情,而是曾经鲜活地发生着,现在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历史。 明夷是全国史官之首,抹掉一段记录轻而易举,或许正是他在史官的操守与内心的私情中痛苦挣扎了许久,才决定将自己完完全全在旬恢的传记中抹去。 可以想象,与被俘公子不清不楚二十年这种事若记入史书,旬恢会受到多少口诛笔代,这些只言片语,又会被“润色成怎样一个荒唐的故事。预想到这些,明夷索性从源头封存了那些那些他们或许相爱过的岁月,连一句“知己”都不留。 【作者有话说】 因为我自己就是学历史的,对历史人物的经历总是会有很强的共情,在学术研究之外,带着自己的情感去探究书页上这些人的生平,是一种很吸引人的体验。其实我觉得,能够和几千几百年前的人情感同频,本身就是读历史的一大魅力。 第4章 晦而转明 嬴光忽然很想看看,明夷笔下的河山。 明夷在自己主持编纂的《大泽国志》中详细描写了大泽国都的风貌,那里对他而言,甚至比离国旧都更熟悉。 大泽国都在今日的长江中游地区,算是历史文化名城,旅游胜地。不过现在不是假期,机票很好订,嬴光今天傍晚决定出门,明天早上就能到。 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小到酒店门童都反应不过来要给客人拎包,里面的行李也很少,收拾得相当草率。 嬴光放下行李就打车去了大泽王宫遗址,明知沧海桑田,这里也只剩土坯,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遗址外挂了宫殿复原图——得益于旬恢有个喜弄丹青的王姬,画了很多以王宫为场景的画。而图上有两处注明是推测复原的建筑,没有相关画作——春阳宫与明玉宫。春阳宫是旬恢豢养男宠的地方,而明玉宫的用处,找不到任何记载。这处宫殿离国主寝宫最近,主人身份却不明,嬴光或许能猜到,这究竟是谁的住处。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1 首页 上一页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