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双手,低下头。死寂的双眸,茫然的视线,就那样落在那双粗糙的大手上。 “最后他们都离开了。缪斯也离开了我。只凭记忆,我再也做不出想要的泥塑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之后,便不再做声。 缪晨光呆立在原地,看着他挥动盲杖,戳点着地面,走出了厨房。 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该继续干活儿。 她把芹菜末和肉馅搅拌在一起,浇上麻油,洒上盐和味精。搅着拌着,馅子渐渐飘出诱人的香气。她心不在焉地拌着馅儿,视线落到一旁的蒜臼上,那里头是粘糊糊的白色蒜泥。 她自认为有一双勤劳能干的手,但也不过是包着皮裹着骨头的两块肉。可他的手,那双灵巧的手,那双艺术家的手,那双曾经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手,如今却在为她捣着蒜泥…… 眼泪不知为何倏然滑落,不小心混进了肉馅里。 他的妹夫说过,他费了很大劲才重新开始,他们都费了很大的劲,才帮他走出来…… 可是,他们弄错了。 那一顿晚饭,缪晨光未经允许,擅自将饭桌摆进了蒋剑鲲的房间。而他竟默许了她的行为。又一次同桌吃饭,他照样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看上去仍然没什么胃口。缪晨光的心里同样乱糟糟的,像是塞满了许多东西,吃得有些食不下咽。 “你……不去食堂帮忙了?”吃到一半,他忽然问。 她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儿。“嗯……我打过电话了,不去了。” “……你同学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个不着急,下学期再说。” “那钱,我来出。” “……嗯。” 他不再问。她也不说话。感觉上,他似乎想要避开和那瓶酒有关的话题,但又不由自主地谈及。 “……饺子味道还行吗?”她问。 “嗯,还行。” “好久没包了,样子难看了点儿……” “我哪知道。”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 缪晨光在心里直怪自己嘴笨,她忙将蘸酱推到他面前。蒜泥的气味格外香浓。 “您多吃点儿……” 他用筷子沾了点酱,一尝,勾一下嘴角。“挺香……看来今后我可以干这个。” 缪晨光心中微微一颤,迟疑了好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道: “蒋老师……您说要给我的那只猫……什么时候能做完啊?” 他一愣,没回答,脸色明显有些发沉。 “您……不打算做了吗?” “……那种垃圾,要它干什么。”他冷冷地说。 “可……我很喜欢……” “你懂什么。你又不懂艺术。” “……神话传说里不是说,人都是泥巴做的……是女娲用黄河边的泥巴捏的,所以我们的皮肤才会这么黄……” 听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蒋剑鲲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 “你想说什么?” “……我是不懂泥塑,不会分好坏,可是,我觉得只要是用手一点点捏出来的,就是好的。女娲捏人的时候,也是有好有坏,不然世上就没坏人了……可没人会说那样不对,因为那才是正常的。”她抿着唇,又一阵迟疑,“……您要是喜欢,尽管做就是了,好和坏,有什么关系?” 鼓足勇气说完这番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只见他阴沉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一句话: “你……是在安慰我么?” 缪晨光咬了咬唇,不做声。 却听他发出几声嗤笑,“想跟我谈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么……算了吧,我一把年纪,不想被个小丫头片子教训。” 她只觉得脸上发烧,讷讷地想要道歉。他却打断了她。 “你不就是担心我会自杀么。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你不用见天儿盯着我不放……我可以保证,我就是死了,也绝不在你眼皮底下,绝不会让你知道。行了吧。” 缪晨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半天听不见她的回答,他很快变得烦躁起来。“吃完了就出去。”他从桌旁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床边。“害我一夜没睡……我要补觉。” “啊……对不起……”缪晨光慌慌张张道着歉,忙把饭桌收拾了,几乎是逃出了他的屋子。 她知道她的话他肯定不爱听,但是她不吐不快。可话刚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毕竟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学生,不懂艺术,不懂人生,不懂他的痛苦……她有什么资格对他说教?怨不得他一脸的厌烦和不耐。 夜里,缪晨光来到院子里锁院门,却发现蒋剑鲲的屋里还亮着灯。她这才想起那是自己打开的日光灯,离开时忘记关上了,结果他的屋子就那样灯火通明——他自然不会知道。 窗帘之上,映出了他的身影。他还没睡,黑色的身影在屋里来回走动。她不知他在做什么,想要进去问问,顺便替他把灯关了……可又怕再惹他不高兴。 踌躇了好半天,她终于想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她从自己屋里取来那本《白芳》,随即来到他的屋前敲门。老半天才听见一声“进”。 她推门而入。他站在屋子中间,冲她的方向转过身来,面上挂了点询问的表情。 “蒋老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缪晨光试探着问。 “我消消食儿。” “……啊?” “吃饺子,不太消化。” 缪晨光一愣,“啊……您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不爱吃饺子。”他冷淡地提醒她。 缪晨光愣怔半晌,有点心虚地沉默着。 “……有什么事?” “您的书……《白芳》,我看完了,还给您。” “……你用不着了?” “嗯……” “需要的话,你可以留着。” “不……不用了……” “……留着吧。我又用不着。” 她接不上话了。蒋剑鲲不再理她,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没有拿盲杖,纯粹凭感觉在屋子里摸索,他走得很慢,就像在用步伐丈量距离似的。他走到书架跟前,站定。 “你要的话,都给你也行。” 缪晨光愣愣地望着那满满一书架的书。“……这些书?都给我?” “早就该扔的。留着没扔,是因为老幻想着有一天还能用上……幻想多了,不是好事。没用了,就是没用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 “也不一定没用啊……还可以,做有声读物……” 他一愣,“有声读物?” “我读给您听。” 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主意,不由愣在那里,面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您想听的话,我就给您念。” “……我没兴趣。” 可她继续执拗地重复:“我可以读给您听。” 对于她的执著,他愣怔半晌,神色逐渐沉郁下来。 “……别这样。”他低声说,“……我要真想把自己给弄死,你能拦得住吗。” 可她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您……您喜欢哪本书?……杰克·伦敦好吗?我喜欢他,他……他很伟大……”缪晨光有些结结巴巴地顾自说着。然后从书桌前拖过椅子,径自坐了下来。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再一次感受到那倔强的气息。听见她坐下的声音,他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他愣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走回床边。在他经过身旁时,她有些畏缩地缩了下肩膀,甚至不敢伸手扶他一把。 可他并没有生气。他摸索着在床沿坐下,脸扭向另一边。 “好吧……确实,很久没碰他的小说,有点忘记内容了。” 她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急急地翻动书页。眼光停留在某一页上,心里想到了什么,便念了起来: “一切,总算剩下了这一点——/他们经历了生活的困苦颠连;/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就是胜利,/尽管他们输掉了赌博的本钱……” 他立刻开口打断。 “不要这篇……还是《白芳》吧。” “可……” “怎么,又想教育我?” “不,不是……” 缪晨光有些心虚地将书重新翻回到了第一篇,开始轻声朗读。她念了很久,直到两人都昏然欲睡。 “黑压压的云杉树林阴郁地耸立在冰河两岸。不久前的一场大风掀去了覆盖在树上的白色霜雪,在渐浓的暮色中,树与树似乎相互依偎,黑沉沉的,阴森可怖。大地上万籁俱寂。……” ……大地上万籁俱寂。大地本身也是一片凄凉,毫无生命气息,没有任何动静,它是那样荒凉,那样寒冷,它的精神实质岂止凄惨二字形容得了。这里面隐含着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却比任何凄惨都更为可怕——这笑,有如斯芬克斯的微笑般阴森;这笑,有如冰霜般寒冷,残忍之态尽在其中。这是永恒造化那专横而难以言传的智慧,在嘲笑着生命的徒劳和种种努力。这是荒野,北国的荒野,野蛮,冰封雪冻,从外表冻到心脏。 但是这荒野上却居然有生命。
第15章 之后的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蒋剑鲲没有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出门去,缪晨光也并不多问。 他依然对他的泥塑毫不关心,她也依然坚持不懈地整日跟在他身后乱转。每天她都会请他帮忙做些简单的家务活,他没有拒绝。和他一桌子吃饭,他也默许了。她感觉到他对她的容忍,心中已是十分欣慰,也就不敢要求更多。
只是不再做泥塑,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变得空闲起来。有时闲来无事,他会溜达到屋外,站在光秃秃的院子里长时间发呆。每到此时,她便在他脸上看到一种茫然的情绪,不是出于迷茫或疑惑,纯粹只是因为没事可干。他偶尔也会出门,在村中乱走,她便紧紧地跟着他,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她相信他保证过的话——就算要死,也不会在她眼皮底下。 再过一周,就是年三十了。年夜饭的菜谱她已经反复琢磨了好久。她努力回想自己母亲在去年春节做的年夜饭。饺子是少不了的,她要多准备几种口味;鱼肯定也要有——他明明就是爱吃,这回要让他尝尝她的手艺;大鱼有了,大肉肯定也需要;再来点清淡的蔬菜;不知在北京能不能买到春卷皮子;可惜她没有学会母亲酱鸭酱肉的手艺…… 在这寒冷的异地他乡,她的首个远离家人的春节……缪晨光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个好年。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她也没有料到,分别竟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天他们正在蒋剑鲲的屋子里吃饭,吃到一半,她一年也响不了几回的小灵通忽然唱了起来。 她起身走到屋子一角,接通电话。令她惊讶的是,电话是她的系主任打来的。 “缪晨光……你在哪儿呢?你那儿是不是信号不好啊……” 电话里伴着哔哔啵啵的杂音,她好容易才听清楚老师说的话。他在电话里告诉她,可能是小灵通信号不好的缘故,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她的家人联系不上她,只好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学校又联系了她的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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