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带了。”栗子回头看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漂亮得没边。 千算万算,没料到今天是国庆,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堵了一上午。 戚瑶都睡醒一觉了,睁眼一看,周围车辆纹丝不动,还堵在高速路上。 她无奈,只好拨了个电话。 “喂?任阿姨。” 对面女声嘹亮,混杂着儿童嬉戏的声音,很是嘈杂,“诶,怎么啦瑶瑶。” “我中午可能到不了,午饭别等我。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任阿姨哎哟一声,“但晚上有别的客人拜访啊。” “任老师!任老师!” 戚瑶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有人大声疾呼,任丹丹赶紧张望,急着挂电话。 “那没事儿,反正都在食堂吃,一样的,就一起吧。我现在有点忙,空了再给你打啊瑶瑶。” 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戚瑶叹了口气,还没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铃声又猛然响起,刺激得她一个激灵。 “喂?” “瑶啊瑶啊瑶啊!我的戏份拍完了,后面就等大部队拍完回横店了。国庆飞回来找你玩儿啊!” 戚瑶刚被声音震得还有点耳鸣,把手机拿远了点,很是冷漠。 “玩儿什么?白马会所?” 叶清蔓笑得很猖狂,“这不开玩笑呢吗!哈哈哈哈哈。” 戚瑶想,你是开玩笑,可把我害惨了。 “哦对了,你面试怎么样?” “不知道呢。”戚瑶偏头,看着前方车辆缓缓动了起来,终于不再是原地等待,“说三天出结果。” “嗯?”叶清蔓那边拿了登机牌,“用不着三天应该,我当时是一两天之后,项目负责人就加了经纪人微信。” “我现在反正先不想那么多,”戚瑶思忖片刻,“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 “这么通透呢。”叶清蔓夸她,“那你明天记得跟我出来玩儿啊。” “行。”戚瑶应。 终于下了高速,城郊的小路没有这么堵,车速渐快。 窗外景色掠过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栋栋水泥砌的小平房立在路边,景色逐渐荒芜萧条起来。 车辆最后在一栋较为显眼的建筑前停下。 这些年楼宇新翻修过,看着比从前气派多了,围栏上点缀着茂密的爬山虎,门口用黄铜色金属镀着“C市儿童福利院”几个大字。 “来了啊。”门卫叔叔五十多岁,老早就看见他们的车,站在保安室外笑眯眯地跟她们打招呼。 “林叔。”戚瑶笑笑。 栗子绕到车后把东西搬下来。 林叔忙打开铁门走出来,接过她和栗子提的大口袋。 他一边带着她们往里走,一边瞅了眼袋子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叹了口气,表情颇为感慨。 “瑶瑶是个念旧的人,年年来都带这么多东西。” 戚瑶弯起眼角,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茶叶,放到门卫室桌子上,“想着你年纪大了,还是少抽烟的好,就换了茶叶。” “好好好。”林叔眯起眼睛笑,帮着她们俩把东西提到了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办公室里。 福利院一楼是食堂和活动室,二楼是教室,平常学龄前儿童在这儿接受普幼教育,这会儿学校放假,除了高中住校的,基本全院的孩子都在二楼,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 戚瑶路过的时候,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眼尖,从窗户里瞥见她,立刻喊了出来。 “瑶瑶姐姐!!!” 戚瑶迅速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们噤声。 隔壁小朋友们在睡午觉,她压低声音冲他们做口型:“待会儿来找你们玩。” 两个小崽子亮着眼睛点点头,又坐回去了,只是心不在焉,坐得歪七扭八的,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 待会儿再来收拾他们。 戚瑶先推门进了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装修简易,朴素的白墙水泥地,家具只有一张大桌子、书柜、小茶几和一张小沙发。 桌上什么都有,文件堆成摞,几组等着签字的家庭作业摆在一边,还有织了一半的毛衣,四条长针交错搭着。 “怎么回事儿,啊?”任丹丹坐在办公桌前训人,闻声拨冗扫了她一眼,示意她先坐着等,接着又板过脸来。 “学校老师说你上课不认真,坐最后一排趴着睡觉,也不跟同学交流,现在回来还冲别人发脾气了?” 她面前是个男孩儿,十三四岁的模样,站着,闷葫芦似的低着头,梗着脖子不说话。 戚瑶在唯一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手里东西放在茶几上,抬眼看一站一坐的两人。 任阿姨这两年肉眼可见的变老,身材逐渐走样,脸上皱纹和鬓发的银丝也多了起来。 此刻一向亲切和蔼的脸绷着,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说话!”任丹丹拍了下桌子。 男孩儿脖子梗得死硬,隐隐可见青筋,脸都涨红到耳根,坚持着沉默不语。 “不说是吧?行。”任丹丹在那摞文件里翻找他的档案,“我这就给你们老师说,申请你全年住校,不读好书就别回来了。” 戚瑶看着男孩儿身体猛然一僵,胸膛剧烈起伏,几个深呼吸之后还没压下去火,干脆爆发出来,拳头捏紧,吼着: “我就是不想读书了!” “他们都说我是福利院出来的,是孤儿!孤儿读书有什么用!” 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厚重喑哑,却仿若在办公室里砸下一声惊雷。 话音落地之后,一片寂静。 任丹丹的动作僵了好片刻。 不可置信,错愕,心疼,失望,种种情绪在她脸上浮现,交错复杂,她胸膛起伏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为这个?”她声音颤抖着,“就为这个啊孙文博?” “你去看看外面的孩子!”任丹丹胸口剧烈起伏着,伸手指着门外。 “唐氏宝宝躺在床上起不来,小胖纤维瘤全身肿胀,先心病翘首以盼期待手术的又何止一个两个!” 任丹丹情绪饱满,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你只是个孤儿而已!你四肢健全,智力正常,有书读有学上,没亲爸亲妈又怎么了?啊?!” “你说你没亲爸亲妈我认,你说你没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想过这里面所有阿姨的感受吗?” “读书怎么没用啊?你读出去就好了啊,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呀!以后有好大学好工作,谁管你是不是孤儿。” 泪水断了线似的从细纹密布的眼角滑落下来,浓重的鼻音立刻裹上话语,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凉。 孙文博依旧梗着脖子埋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浮现,鼻尖却微微发红,拼命咬住嘴唇。 办公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两张纸巾从旁递到任丹丹眼前。 戚瑶绕到办公桌后,手轻轻搭在男孩儿瘦弱单薄的肩膀上,揽着他微微一带,侧过身来,中断掉一老一少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半蹲下来仰头望着他,感受着男孩儿的肩膀在手下微微颤动,平和地注视着他,弯起眼角笑笑。 “一年没见,小博长这么高了。” 孙文博被这么一夸,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嘴唇,低低喊了一句:“瑶瑶姐。” 戚瑶轻推着他肩膀,把人带到小沙发上坐下。 她蹲在他面前翻找着购物袋,“可口可乐还是百事?” “……可口。” “喏。”戚瑶递给他,然后仰起脸望着他,“现在可以跟我说说学校里的情况吗?” 福利院的孩子一般是孤儿或残疾儿童,有些孩子是出生就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比如纤维瘤、先心病等,只能在院内实施特殊治疗和特殊教育。 还有部分孩子身体健康,智力正常,会被送到附近的中、小学校就读。 福利院在城郊,周围没什么好学校,再加之心理生理各方面的障碍,院里出来读书的孩子少有成绩好的,大多数就在一公里外的社区中学读书。 孙文博就在社区中学读初中,难免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他们就是不理我,说我是孤儿院来的,身上脏,说我带着病毒,会传染。”男孩的脑袋埋得低低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闷声道。 “嗯。”戚瑶点点头,好像没当回事儿,“是全班都这样说,还是个别几个人?” “……班上其中几个男生。” 戚瑶嗯了一声,“抬头。” 孙文博眨了两下眼睛,睫毛颤抖着,缓缓抬起头,然后撞进一双平和温柔,却仿佛有无穷力量的桃花眼里。 “你脏吗?”戚瑶看着他的眼睛。 孙文博呼吸一滞,下意识想移开眼,却被她眼里的微光吸引,再难离开。 戚瑶没什么表情,接着问。 “你有病吗?” 沉默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蔓延,孙文博望着她,默不作声。 “……不脏,我每天都认真洗澡换衣服。” 他喉咙口发苦,有些艰涩地吐字,“……也没有病。” “那不就对了。”戚瑶平静地说。 “你自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就好了吗?” “中学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短暂的过客,甚至生命里大部分的人都是。” “你的人生很长,没必要为了简单的几句话耽误前程。” 戚瑶仰头看他,神色极其认真,一字一句,轻声道: “你在孤儿院长大,那又怎样?你有任阿姨,有林叔,有二十来个护理的阿姨,还有我,我们都很爱你。” “很爱很爱你。” 秋日的风吹过窗沿,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午睡的小朋友们大抵是醒了,在走廊上玩闹,笑闹声冲淡了办公室里安静的氛围。 孙文博眼睛红了,连着鼻尖一片都是红的,手指攥着衣角,不再像个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防备。 “瑶瑶姐初中也是在社区中学念的吗?” “对啊。”戚瑶拎出袋果冻,橘子味儿的,“我当年也被那么说过坏话,现在不一样在优秀校友墙上?” “是真的,我看到你了。”孙文博忽然想起来,“你是明星,我们班好多女同学暑假都在追你的剧。” “这样啊?”戚瑶笑笑,“那待会儿让你栗子姐姐带点照片来,我签几张,等你收假回去,送你们班女同学。” 孙文博应了声,过会儿才想起自己刚说过不回学校了。 “我……” “嗯?” 戚瑶费劲拧着开口,指腹又磨红一片,蓦然想起上次那人给的那卷胶带,有些出神。 十二三岁正叛逆着,硬碰硬没有好下场,被温言软语一哄,气立刻就消了,孙文博抬眼看着戚瑶低头喝果冻,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低低开口。 “那我回去好好念书,跟瑶瑶姐姐一样,考到北京去。” 戚瑶顿了两秒,纤长的手指在橙色的包装袋上抚弄一下,抬头望着他,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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