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们来了。”
颜鹤径也被当成了宗望桥其中一个儿子,他和宗炀站在床边,目睹着宗望桥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切都被收纳进慢镜头里,在床头台灯的昏暗灯光照明下,宗望桥的脸黄得吓人,好像满脸裹满了黄色的泥土,他瘦得两颊凹陷,眼睛无神涣散,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要我说你们爸也是可怜,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子女还不经常来看他,人还是要孝顺一点好哦,不然会遭天谴的。”女人讽刺道,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部分面孔。
颜鹤径不悦,这女人说话太不好听,而且声音尖得像老鼠叫。但他又懒得与她争辩,只送去一个瞪视。
“他是可怜。”宗炀说,“落魄成这个惨样,又恶心又可怜,都算不上一个人了,就是一团会发热的畜生。”
女人惊愕地张开双唇,慌乱地看了一眼颜鹤径,像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唬到,随时准备退出去。然而宗望桥的脖子在熏黄的枕头上动了动,嘴唇蠕动,从紧咬的牙齿中吐出一句很肮脏的咒骂,弹探出手想抓住宗炀。
宗炀眉毛也不皱一下,因为他看到了在宗望桥那瘦骨如柴的胸膛下、庞大圆滚的肚皮下,被单中间的一小团黑色慢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构成一滩不规则的圆,静止着、成为耻辱。不止宗炀看见了,其他两人也都看见了。尿液的骚臭姗姗来迟,宗望桥奋力挥舞双臂,抬起他的臀部,又重重落回床板上。
女人熟练地从床头裹起被单,把宗望桥翻转过去,扯掉他的裤子和内裤,看也不看他腿中央如虫子般老态的玩意儿,衣物被单卷一卷,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宗望桥躺在床垫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手背颤动,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宗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观赏了一会儿宗望桥的挣扎,颜鹤径也走了出去。
“我经常在想,你到底有没有过愧疚和负罪感,有没有一刻想做过一个正常的父亲。”宗炀的脚尖抵着床沿,轻晃着,“后来觉得这种幻想毫无意义,你只能是你,少了一点人渣本性,你都不是宗望桥了。”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爸,你会舍不得我们吗?你快要死了,会寂寞吗?”
宗望桥扭头来看宗炀,像一个上发条的木头玩具般僵硬,他的身体开始痉挛,面容奇特地扭曲着。
“商漫...商漫。”
宗炀笑起来,伸手将台灯关掉了,在黑暗中,他对宗望桥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很痛苦吗?我和宗俙宗逸都是这样过来的,慢点死吧,宗望桥。”
洗衣机轰鸣,女人还是横躺在沙发上,电视投射的光彩在她面孔上不断变换,颜鹤径和宗炀要走,她没起身相送,只是微微同他们点头,说:“慢走啊。”
语气像一个女主人,不过宗炀已经不在乎了,那个作为他父亲的躯体快消失了。
颜鹤径开车,穿过小区前破败的街道,一栋栋灰楼变成时尚高楼,宗炀逃脱了,真正地逃脱了。
宗炀用手指滑过车窗玻璃,忽地想起来一些事,对颜鹤径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死掉,因为宗望桥给我喂了发霉变质的食物,又很晚才发现把我送进医院。可能也不止这一次差点害死我,有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颜鹤径开玩笑说:“你现在能好好活着,好好待在我的身边简直是一种奇迹。”
“是啊,所以我以后就好好待在你身边吧。”宗炀转头来说,“不过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幸福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最幸福?”
“嗯,最幸福的一次是宗望桥赌博赢了钱,买了一个蛋糕回来庆祝我的生日,虽然那时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几周,但是我特别高兴。”
宗炀现在仍忘不了那个布满水果的生日蛋糕,厚厚的奶油上用巧克力酱画了一只卡通小猪,闻起来香甜、梦幻。全家三个人聚在一起,为宗炀唱了生日快乐歌,宗炀分得了最大的一块蛋糕,充满期待地咬下去,奶油腻味,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可是宗炀吃得开心,还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于是愿望在第二天迅速破灭,宗望桥只要有了钱,就是他和宗俙噩梦的开端。
颜鹤径转动方向盘,笑说:“小孩子就是很容易满足,我小时候的快乐也是一些特别小的事情,比如说吃到一顿好吃的饭,或者写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幸福?好像世上没有更幸福的事了,其实以后还有许多令我幸福的事。”
宗炀沉默地盯着颜鹤径,过了一会儿,坚定地开口:“我也想让你幸福,颜鹤径。”
“你在我身边我就足够幸福了,真的,然后你要是快乐,我也会快乐。”
宗炀摸了摸颜鹤径的脸,说:“我今天有吃药。”
颜鹤径蹙眉说:“干嘛每天给我汇报任务一样啊?”
“让你放心,也让我自己放心,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69章 不落的红日(完)
宗炀提起回海岛的事是在半年以后,那天晚上他们刚做过,彼时颜鹤径眼前空白一片,尤为疲惫地趴在床上,嗅着新换床单淡淡的皂味,听见宗炀说颜鹤径,我们回你家吧。颜鹤径的腹腔震动了一下。
这半年中宗炀的情绪稳定,不再会突然失控,医生说这样的结果和宗炀按时服用药物有关,但最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理解,这样下去,宗炀可以慢慢减少药的用量到停止用药。
颜鹤径到底比宗俙冷静沉着许多,他表面给了宗炀一定程度的放纵,同时又对宗炀情绪的波动了如指掌,不会过于紧张对待宗炀,这样的相处模式于宗炀来说极其适用。
半年前宗望桥去世,宗俙和宗炀草草把他推入火葬场火化,骨灰埋回了乡下谷家的祖坟里,已是最大限度地尽了孝,过后宗炀消沉一大段时间,闷在家中睡觉,不然就是疯狂在纸上涂写,宗俙来家看望,有些惆怅说:“其实我们对宗望桥不是只有恨,那种感情很复杂。”
那算是宗炀最后一次发病,不过也不太严重。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颜鹤径喜欢抱着宗炀说这句话,于是他们的日子的确过得很慢,颜鹤径待在家中写作,等待宗炀工作回家,闲时去市周边逛一逛,在空气澄澈的地方度过周末,城中无太多消磨时间的活动,他们重新养了一只叫呆宝的狗狗,呆宝是只黑白相间的牛头梗,如它的名字一般长得很呆。
但宗炀提出回海岛,颜鹤径还是有些讶异。
宗炀躺在颜鹤径的肚子上,一只手轻挠颜鹤径的大腿内侧,等到颜鹤径渐渐适应了酥痒,恢复了理智,问:“怎么想到要回去?”
“难道你不想回去?当时来蔚市也是为了我吧。”
“你姐姐弟弟都在这里,还有工作不想要了?”
宗炀侧身,面对着颜鹤径,说:“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公司给我放了一个长假,这次回去也没给我派多少工作,而且站在镜头面前让我太累了,刚好合约要到了,干脆就走吧。我姐现在不需要我,宗逸有我姐就够了,他很自立。”
颜鹤径沉思道:“宗俙肯定不同意,她不想让你离她太远。”
“她会同意的,我只要待在你身边她就特别安心。”宗炀起身,夺过颜鹤径手中的手机,吻了吻他,“我想让你去喜欢的地方生活,但我又必须跟着你。”
颜鹤径缩进宗炀怀里,随意勾着宗炀的脚趾,想了想说:“虽然我是能养活你,不过你愿不愿意让我养活啊?”
宗炀说:“我可以去海边教人冲浪,或者在岛上开一家书店吧,按你的喜好来装修,都放你喜欢的书。”
“有资金吗你?”
“我拍广告杂志还是很挣钱的,有一些存款。”
“有多少?”
宗炀报了一个数,颜鹤径大惊,捧住宗炀的脸猛亲几口,欢喜道:“原来是我该让你养活!”
宗炀微微一笑,有些小小的得意,鼻子不知不觉就翘高了,他热衷于颜鹤径的夸奖,不论多小一件事,回答说:“我存钱很厉害,不过也不用这么假意夸张吧。”
颜鹤径下定决心:“那就跟我回海岛,嫁进我们家。”
宗炀咬住颜鹤径的下巴,恶意使了力,含糊不清地说:“那我就嫁给你吧。”
离开蔚市前,正巧孔泉刚从几个城市表演完回来,晚上在蔚市有场演出,请颜鹤径和宗炀前去捧场。孔泉早前辞去了化妆师的工作,准备自创工作室,工作忙碌到没时间和他们见面。
那晚场子很小,人却很多,都围在中间的舞台周围拼命嘶吼,孔泉顶着夸张的银色假发,穿一件金色吊带裙,眼妆艳丽得在昏暗灯光下也熠熠生辉,承受住从四面八方伸向他的手,舞姿妖娆,真真是雌雄难辨。
颜鹤径在混乱中和宗炀接吻,脑中眩晕,颜鹤径竟在这样的氛围中找到真实感,他以真实面貌活着,吻着心爱的人,不是书本腰封中描述的潜力作家,也不是朋友眼中可靠冷静的成年人,从遇见宗炀开始,颜鹤径好像摆脱了束缚。宗炀觉得颜鹤径拯救了自己,颜鹤径认为宗炀让他找回了自己。
凌晨一点孔泉结束表演,同颜鹤径他们去外面吃宵夜,外面一条路都是烤串店,尽是酒喝得太多的年轻人,孔泉嫌热,摘了假发抱在怀里,在吊带裙外裹了一件很厚的羊羔毛外套,妆被汗水吃了一半,露出了男人的轮廓,有点不伦不类,他却毫不在乎。
他热情地拥抱颜鹤径,抱得太久引起宗炀不满,孔泉怒视宗炀,说:“太小气了!我现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颜鹤径说:“又交男朋友了?这次准备谈几天?”
孔泉摇摇手指说:“你错了,这次我是认真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诶,我身边的朋友当中,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认真谈爱的,我以前还有点不相信。”
孔泉踩着高跟鞋走过地砖的缝隙,一扭一扭,随时像要摔倒,颜鹤径几次想要扶,又被孔泉推开。
最后孔泉长叹:“妈的,做同性恋太难了!下辈子一定喜欢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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