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季维知没多想。
他迅速收拾好材料,回大开间整理去了。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一样,还没坐稳,季维知就翻开文件,找到萧上校说的那一页,逐字逐句往下翻。
“棉纱、药品、橡胶、面粉……”季维知一一排除,终于在“桐油”下面看到“轮渡”二字,随手标记上。
眼睛随着笔尖来到轮渡公司的负责人一栏,虽然有预感,但笔尖还是久久地顿住。
那是异常熟悉的名字。
【提供船舶证明:远盛轮渡公司理事长 盛绥】
季维知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壶咕咚咚灌下许多凉水。
他顺着名单往下看。
【专线内迁申请:勤盛桐油厂理事长 盛绥】
啪的一声,铅笔芯被他摁断了。
合着,捐船救急的人是盛绥,想替桐油厂申请优先内迁的人也是盛绥。怪不得萧从明特意强调“公平”二字。
上校是怕自己给盛绥开后门呢,还是怕自己公报私仇?
季维知有些失神,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掉铅笔痕。可不管怎么擦,那个浅浅的印子都在。
年轻的军官很懊丧,憋了一天的气都在这一刻撒出来,嘴里喋喋不休着。
也不知道是气铅笔印还是气盛绥,他拿笔尖在久久没动静的电话上戳着,每戳一下就蹦出一句话:
“擦又擦不掉,不擦又这么丑,到底要怎么样?
“一回来就取那么多钱,想内迁?想内迁都不找我,难道怕我暗箱你不成?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回国的,果然我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
季维知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眉毛皱巴巴地蹙着:
“这么久了都不联系我,真是……怪薄情的。
“不过也对,你就一直是这种人。”
两年而已,人哪会变得这么快呢?
季维知这么想着更难受了,气鼓鼓地带着盛绥表字一起骂:“盛寻山,你个王八蛋!”
与此同时,公馆内。
“阿嚏!”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跟听筒里的人逗趣道,“温总,我没事。可能有人在骂我吧。”
他拿肩膀夹着电话,一手捻着烟蒂,一手在纸面上写着什么。
“……内迁的事,还得麻烦温总在财政局多费心。您也知道,桐油厂仪器精密,最好能走军需专线。”
院子实在太静,一点声响都能透出来。盛家瞧着大门大户,实际上人丁稀少,大哥死在战场上,母亲早逝,不算旁支的话盛家现在只剩下盛权和盛绥父子两人。有人说,这是它靠黑心钱发家的报应。
昏黄的灯光下,男主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度,金石似的。
“……嗯,我明白,内迁兹事体大,当然要有优先级。”盛绥闲闲地笑,语气随意,“但桐油厂是您亲自批过的重点厂家,您还记得吧?”
因为壁炉太热,他赤着脚,解着两粒扣子,露出明显的分明的锁骨。
“……什么,内迁名单您做不了主?
“没事,那还是感谢您。等过些日子空了,我请您听戏。”盛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随意极了,只有嘴角弧度因过于完美而显得失真。
“……容我再多问一句。您知道这次负责拟定名录的是谁吗?”
听筒里沙沙作响。
盛绥一直百无聊赖地动笔,听到电话里的名字,手忽然一抖——
季维知。
手中的笔也顿住,在纸面上留下一团黑墨。
听筒那头见他没动静,催道:“怎么了?”
“没事,就是没想到会是他。”盛绥用左手稳住右手,好能抓紧话筒。
那头说:“一开始我也惊讶,没想到萧从明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牵头。不过,季少校办事很靠谱,你大可放心——哦对,他还是我儿子的朋友。要不要我帮你引荐他?”
盛绥惯扬的嘴角弧度这会竟有些不自然。
他苦笑着:“不必了。我们俩……”
最后一声像是叹息:“其实认识的。”
第4章 是他
挂完电话,盛绥松了松领口,夹着烟,逛游到窗台边,朝着军政局大楼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当年盛绥不过二十出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是个会梗着脖子替小孩扛家法的青年。
当年季维知不过十三四岁,不敢听炮声雷声,会在晚上哭唧唧地喊害怕钻人被窝。
如今一别两宽,那个动不动就服软的小孩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季维知越来越意气风发,而他盛绥,年近而立,却离夙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想到这,人传冷酷薄情的盛二爷,也不免心头一痛。
盛绥快步走回桌前,颤抖又迅速地拨出去一串号码。
等了五秒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盛绥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颤音,轻轻喊:“清安,是我。”
——清安。
两个字一下子把他拉回七年前。他那时刚把季维知捡回家,面对哭成泪人的小可怜,他温和地揉揉头,“给你起个表字好不好?”
十三岁的小孩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但现在的季维知可不会把那股可爱劲儿展现给他,而是硬邦邦地答:“唷嗬,还记着呢。”
盛绥苦笑:“我取的字,我当然记得。”
“记性挺好啊。”季维知诚心呛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根本没法聊天。
盛绥很有耐心:“你还问过我为什么取……”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叙旧?”话被打断。
盛绥觉得有股酸水往心里泛,但他又没资格多说,只能挑最冠冕堂皇的聊:“我听说你在军政局任职,负责军用专线的内迁援助。”
“有事?”
“……没事。”
盛绥想找话题,找得前言不搭后语:“对了,白安贤给我办了接风宴,在万国饭店。我想……请你吃个饭,有空吗?”
季维知却把这两句话拼成一句听,语气更冷了:“想贿赂我啊?”
盛绥整个噎住,不知怎么回应。
季维知哼笑一声:“我就说嘛,要不是想求人办事,你也没空来见我。”
盛绥猜,这是误会了。小孩从小就讨厌人情交易那一套,可自己又一次暴露对方最讨厌的一面。
于是他慌忙改口道:“没那意思。如果你需要避嫌,那就……”
“成。”对面飞快答道。
盛绥的手倏地握紧,“你确定?”
“……”这么一问,季维知觉得自己该犹豫一会才比较符合他的处境,“那你先说时间,我看看安排。”
盛绥不太敢信,掏出怀表反复确认:“礼拜日,晚七点?”怕季维知反悔,他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方便吗?”
对面沉默。
听着杂音,盛绥觉得房间热极了。漫长的五秒实在磨人。他丢掉烟蒂,捏着眉心,焦灼地数起柜子上有几朵花纹,手无意识在已经写满的纸上草草划着。
“看情况吧。”季维知话没说绝,却带着飞扬的小尾音。
盛绥松口气,保持着紧张的姿势站了好久,等手微微发麻才意识到对面早挂了。
刚刚他无心乱涂的那张纸也循声飘下来。
上面密密麻麻,满满都是“清安”二字。
*
礼拜日是万国饭店最热闹的日子。
这间酒店由许多国家注资合建,多国宪兵轮守,既是名流贵胄的消金窟,也是达官洋人的聚集地。一过六点,门前火树银花,灯光把夜空都照亮了。
一楼南面有屏风隔出个大桌,桌边松松放着四把玫瑰椅。从左到右都坐着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唯独有客座空空如也。
盛绥斜靠着椅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已经等了半小时,换平时早就烦了,今天是个例外。
但他的朋友可没那耐心。
驻外大使白安贤先坐不住了,说话跟一阵风似的,声音又大语速又快,偏偏他还有肺疾,话没说半句就总咳嗽:“谁啊,这么大架子?咱时间可金贵着呢——咳咳!二爷,你诓我们等么久,不表示表示?”
“那我自罚三杯酒?”盛绥开玩笑。
“可别,我看是安贤自己想喝了,少他妈拉着我。”周桥月连连摆手。
这位是当红的角儿,台上扮相温柔妩媚,下了台说话那叫一个荤素不忌。
“你这骂娘的姿态要是被票友看到了,他们会伤心的。”盛绥瞅他好笑。
周桥月惺惺作态地捏起手花:“你别跟我打岔,我好奇一晚上了,咱搁这不上菜到底在等谁呢?”
这问题盛绥听了今晚听了不下十遍,看时间实在久,憋不住说了:“这人你们应该都认识。”
“?”
“季维知。”
“噗——”白安贤正喝着茶,差点没被水呛死,急得洋文都蹦出来了,“你叫他来干啥?嫌摊子不够乱吗?”
盛绥没说话,轻轻抿一口酒,“没事,再乱我兜着。”
“你兜着?”周桥月扇子一摊,毫不客气地说,“他现在军校毕业了吧?就你这废胳膊废腿的,能兜得住他?”
盛绥没忍住笑出声,呛回去:“再废胳膊废腿,也比你能扛。”
“你还笑!”白安贤敲敲他面前的桌子,“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爹那边摆平了吗你就喊他?不怕重蹈覆辙?”
言尽于此,在座都是知情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盛绥缓缓抽出一根烟卷,正打算打火,想起老友的肺疾,又把火柴收了回去,“老爷子那儿,是有点麻烦。”
盛绥跟家里在两年前闹得鸡飞狗跳,在座都知道。
周桥月无声骂了句“妈的”,咬牙切齿地说:“这笔糊涂账还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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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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