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不说话了。 旁边两桌人还在热络地交谈着,推杯换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显得他们这桌格外冷淡。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碗筷和酒杯,安静地等待应忻讲下去。 他们这一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和闻确的事,小时候,大家看在眼里却不好开口,长大后,关于他们的传闻只有那些腥风血雨。 也正因如此,他刚刚才决定讲真话,算是一个迟到了很久的期待。 “但是什么?”闻确问他。 应忻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明明是在笑着,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黯然失魂,“但是上海的夏天太长,冬天又太短了,衣服总是晾不干。租了个很满意的房子,却没有时间住,每天下班回来累到灵魂出窍,还要花时间接受这房子冷冷清清,除了我没有活物。小时候日子过得紧巴,总是有一大堆想要的东西。长大赚了钱,却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却不敢看闻确的眼睛,但他仍能感受到自己被牵住的左手,被攥得越来越紧,“那时候唯一想要的,就是特别想喝碗小米粥,铝锅熬的那种,稠稠的小米粥再卧进去一个鸡蛋。但是我下班太晚了,连熬个粥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到离开上海,我都没喝到那口粥。” “怎么从来没说过……”闻确颤抖着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手指攥得更紧,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愧疚。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家里这么冷清,就听别人的建议养了条鱼。本来想养个小狗或者小猫的,但他们说我工作这么忙,会养死的。我就买了条蓝色的斗鱼,装在一个不大的小鱼缸里,这是我家的第二个活物。可是后来鱼也死了。” 闻确没再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头,红着眼看他。 “鱼死了的那天,何故跟我说他在少年宫看见你了,说你现在很不好,头发白了很多,腿脚也不利索。那天挂了电话我就去交辞呈了,鱼埋在小区楼下的花坛里,晚上的飞机到云禾。” “结果到了云禾,回了河西的老房子,我才发现,我没有家了。” “应瑾岚把她的东西搬得一干二净,房子空的像我在上海住的那个一样,锅也被她拿走了,我还是没法做小米粥。” 闻确顾不上旁边人怎么看了,拽着应忻的手臂把人拉到怀里,胸口的那一块衣服却瞬间湿了。 他轻轻地拍着应忻轻微起伏的脊背,哄小孩一样地说,“没事啊,没事的,晚上回家给你做,稠稠的小米粥里放一个荷包蛋,是不是?” 应忻埋在他胸口,点了点头。 “好,回家就给你做,好不好?”闻确的手掌抚过应忻柔软的发丝,心里难受得不行。 要不是应忻自己讲出来,他哪里能想象到,这么柔软一个人,遭过这么大罪,受过这么多苦,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真不容易,”何故忽然感慨了一句,“我毕业之后最大的愁事就是我闺女的奶粉钱、尿布钱和补课班钱,原来这有钱也有有钱的愁啊。” “但是应忻好像上学的时候就总是被欺负,那时候应该也吃了很多苦。”程星言在一旁补充道。 闻确垂下头,看着怀里的人,“是这样吗?” 柔软的脑袋点了两下。 “但你无需愧疚啊闻哥,”程星言拍拍闻确的肩膀,“你当时领着我们去找那几个搞霸凌的人算账的时候,真他妈帅,一脚就把那男的踢飞,踢得他头都找不着,后来也没再欺负过应忻,说明你那一脚是管用的啊。” 闻确轻笑一声,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是这样吗?”他又问。 脑袋又点了两下,然后脑袋咕哝道,“我猜到是你了。” 闻确低低地笑了几声,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霸凌。 打架。 一个让他瞬间浑身发凉的想法从脑海中腾空升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饭桌上的人,犹疑地问道,“我当时被罚了吗?” “当然!”程星言拉着长音,昭告闻确这一事实,“你可是在校长室门口被罚站了整整一天啊,我晚上放学去的时候,你都差点给我跪……” 校长室。 罚站。 他觉得自己的那个想法愈发像事实,瞬间大脑发麻,四肢都冷下来。 他不敢直接问,就只好赌一把,问他们,“我高三的时候去长春比赛,给你们带礼物了吗?” “带了啊,”程星言愤懑不平地说,“带了一堆香包还是什么东西的,我说这是小姑娘挂的,你还说不要拉倒,结果转头就送了应忻一个和我们都不一样的黑檀手串!” 呼吸在这一刻变乱,心跳也在这一刻加速,大脑一片空白到让闻确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惶惶地抬起头,在一片混乱中确认自己的那个想法完全正确。 应忻的日记,主人公就是他。 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被别人引诱,更没有喜欢过别人。 至始至终,应忻暗恋的、喜欢的、拥有说不出口的酸涩感情的、久久难以忘记的,记录了密密麻麻一个日记本的,都是他。 原来自己才是应忻的初恋。 十年前就是。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应忻,看着应忻松开他,直起身,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却已经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惊喜吗?”应忻问他。 “惊吓吧……”闻确还是没有从刚才天翻地覆一般的震惊中缓过来,呆愣愣地说。 其他人不知道闻确失忆的事,表情却和闻确如出一辙,只是他们震惊的是,闻确居然能把和应忻的过去忘了。 “不是吧”一直沉默着的时一舟突然张口了,“这还能忘啊,我本来都被你俩感动得相信爱情了,结果闻哥怎么这都不记得?” 应忻有些苍白地笑了一下,“你闻哥当时出事伤到脑子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这不能怪他。” 于是一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七嘴八舌地关心起闻确的病情来了。 闻确只好从手机里翻出就诊记录,证明自己现在除了记忆还没有恢复,已经没什么其他的症状了。 大家才重新放下心来,感慨闻确都失忆了,两个人还能再次走到一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应忻对此也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激动,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 但是闻确心里很难受。 特别难受。 那是一种他也说不清楚的感觉,五脏六腑好像同时疼了起来,有些清楚的,模糊的记忆都一点点浮现出来。 应忻不是偶然回的云禾,他们在工大也不是偶遇,救他一命不是出于老同学的关心,把他带回家也不只是为了帮他治病,为他砸钱治病更不只是因为应忻乐善好施,而自己爱上应忻也不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逻辑,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原因,一个答案。 就是他们早早就相爱,所以再怎么也分不开。 就算是隔着千重山,万重海,就算是分开时连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就算是一个人记得,而另一个人早就忘了,他们最终也还是又走到了一起。 这好像比一条单行至十年后的感情更动人,因为前者是靠藕断丝连,而他们,靠的是应忻没放弃,靠的是命运垂怜,才在这么不可能的条件下,把这个感情延续到了今天。 他低下头,在“啪嗒啪嗒”掉落的眼泪中,看见自己和应忻的手还牵在一起,两个檀木手串碰到一起,原来他们十年前就交换了戒指。 木头珠子碰撞出低沉的声音,一如他们,狂风暴雨在前,也甘愿为了轻轻一颗心,付出沉沉十三年。 闻确的手指摩挲着应忻的手背,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掉。 他哑着嗓子说,“很难受吧,守着一段没人记得的记忆过十年。” 应忻流着泪笑起来,“谁说没人记得,大家这不都记得。” 于是那天大家又谈天说地到半夜,说到每个人都和他们一样眼泛着泪花。 他们把高中的故事一件一件讲给闻确,从惊动全校的大事,说到没人记得的小事,闻确在这密密麻麻涌过来的记忆中,忽然唤起了一些简短的回忆。 尽管这些回忆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可他还是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很重要的记忆。 聚会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打车回家,闻确和应忻因为离家近,就直接走路回去了。 彼时倒春寒已经彻底结束,他们牵手走在路灯下,有些温热的晚风吹到他们脸上,还有些许久违。 “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哭吗?”夜里空无一人街道上,闻确忽然说,“就是你洗澡出来看到的那天。” “因为李晴朝的电话。”应忻说。 “你怎么知道?”闻确诧异地问。 “猜的,北京的号码,我猜就是他。” 闻确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他跟我说,他当年推我,让我受伤,是因为我没有答应他,让他拿冠军。” “他当时给你开了什么筹码?” “没有筹码,”闻确沉吟半天,才轻声说,“他说如果我不让他夺冠,他就找人把你……” “把我怎么?”应忻问他。 闻确摇摇头,话说得很艰难,“不说了。” “把我轮了?”应忻淡淡地笑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手机其实有录音功能的。” 于是闻确惶惶地抬头,对上了应忻坦然的脸,“没答应也是对的,我也希望你夺冠。” “我那天也以为我没答应,”闻确攥着应忻的手指,“所以我特别难受,我以为我放弃你了……” “实则不然?”应忻好像并没有被这个恐怖的故事吓到,反而嬉皮笑脸地问他。 “嗯!”闻确重重地点点头,“我记得,我同意了。” 应忻打了他的胳膊一下,“你傻啊。” 闻确舔了舔嘴唇,终于笑了出来,“我不答应他不也是弄我了吗?我不想让他伤害你,我想看你考大学,想看你从河西那个小破房子里飞出去,就像现在这样。” 应忻眼里又泛起泪花,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我的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这一劫就是我要遭的,”闻确嘴角和眼角都是弯的,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但这样做,至少我不会痛恨我自己,不会一想到曾经做过这样的选择,就后悔到不敢面对你。” 应忻忽然站住脚,转身抱住闻确。 一个不加任何情。欲的、发自内心的,完全出于感谢的一个拥抱。 闻确也回抱住他,把脑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罕见地撒着娇说,“抱抱。” 那天月光很亮,亮得坦坦荡荡。 天刚暗时的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皎洁的月光,照在敞亮大地的一双人影上。 一如多年未解的谜题,被蒙蔽在伤病后的记忆,和压在心里的误解,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于是十三年的感情终于重见天光,彻底大白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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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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