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确。” “嗯?” 一声闷闷的应答从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传来。 老板啧了一声:“我喊了这么多次都没用诶。” 应忻表情动了动:“刚才是你给我打电话吗?你是老板?” 老板默默关掉了倒数第二盏灯,“是啊,你不来我就下班了。” 应忻闻言,脸又沉下来,盯着老板一字一句地问道:“下班的意思是你要把他一个人锁在这吗?” 老板没说话,不知道算不算默认。 应忻咬了咬槽牙,最终还是没说话。 另一边闻确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接自己,开始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酒馆里椅子和椅子的间距极近,闻确摇摇晃晃努力了半天,最终重重摔回了凳子上,连着后面一排的凳子都撞得乒乓乱响。 “小心!”应忻余光始终落在闻确身上,只是距离太远,他在最后一秒才看看扯住闻确的胳膊,却还是没能阻止他身体和椅背的磕碰。 闻确闷哼一声,缓缓抬起头。酒馆仅剩的一盏灯光此刻正在应忻头顶,显得他的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屋外寒气逼人,屋内如此温暖。 “我是在做梦吗?”闻确轻声喃喃,“你怎么来了?” 应忻笑了一下,“真的。” 黑色宝马缓缓行驶在云禾主干道上,应忻手搭在方向盘上,余光看向副驾驶的人。 闻确的头偏在头枕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快却十分均匀。 冲锋衣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优越的颈部线条。下酒精作用下,皮肤的红晕从脖子一路攀升到额头,耳廓,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车窗外一辆又一辆车从他左边超车,他置若罔闻,依然没有提速。 车轮碾过柏油路,缓慢而安静。 他想起小的时候在楼下玩,一到饭点,楼上的家长们就喊他们上楼吃饭。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说自己还没有踢完,答应这局比出胜负就回家吃饭。但其实他们都知道,除非他们爸妈下来把他们揪走,这场比赛是永远不会有胜负的。 因为如果比赛的人本身不想决出胜负,这场比赛就永远没有尽头。 小时候的他没有改变结局的能力,即使不分出胜负,他所做的也只能是拖延时间。 现在的他也一样。 汽车驶过第八个交通岗,又回到了酒馆附近。 应忻把车小心地停到路边,然后轻轻拉上手刹。 从侧窗照射进来的暗黄色光芒,把闻确的脸照成明暗两面,靠近他的那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看不清。 应忻在脑海里描摹了一遍这半边脸的样子——光影切割出挺拔的鼻梁骨线条,一直蔓延到下巴。鸦羽般的长睫毛在光影里颤动,应忻轻轻唤了唤他。 “闻确。” 轻轻的,喃喃的,一声。 然后他看见他刚才长久注视着的睫毛猛地抖动了一下,又听见了一声闷哼,然后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闻确眉骨很高,显得眼窝内陷,双眼皮很宽,又显得眼睛格外深邃。眉骨连着山根接入高耸的鼻梁,五官都显得凌厉。脸颊少肉,颧骨直削入下颌,从侧面看,只能看到一片阴影。这样一张看上去就很有攻击性的脸,偏偏他又喜欢睁眼只睁半分,有种懒得抬起眼皮瞧人的感觉,所以看上去总是漠然而疏离的。 这是应忻第一次看见闻确刚醒的样子:眼睛缓缓睁开,眼皮终于全然抬起,扫视着四周,露出圆亮的深色眼珠,像只长毛猫,平日里自然垂下的毛发遮住了眼睫,只露半瞳像是凶凶的小猫三角眼,可是当你某天无意中仰视,对上那双藏在毛发之下滴溜圆的大眼睛,才发现,原来它一点也不凶。 应忻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物体撞了一下,少顷,他柔声问:“你家在哪?” 彼时闻确刚从醉酒的懵逼状况中清醒了半分,正在努力回想这是个什么地方。看见应忻的那刻,更是如撞鬼一般,大喝一声:“你咋在这?” “我来接你。”应忻很自然地回复他,又恢复了平淡阐述事实的语气,“你喝醉了,老板叫不醒你,只能用你手机打电话叫人来接,他说你通讯录里只有我的号码,真的?” “真的。”闻确的声音小了下来,他抹了抹车窗上凝结的水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的通讯里还能有什么人呢。” 应忻惊讶地转过去,诧异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半晌,闻确报了个地名,“谢谢你能来,开车吧。” 城市中央的老旧居民区里,各家各户都早已熄灯休息,稀少的路灯只能勉强照得起很小的区域,大片大片的黑暗当中,还有夜猫叫秧子的声音。积雪堆在道路两侧,行车进车都十分困难,应忻解开安全带,走下车环视了一圈,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开不进去了,就在这下吧。” 没反应。 应忻抬手推了推熟睡中的人,依旧没反应。 他俯身钻进副驾驶,解开了闻确身上的安全带,然后右手借力扛起了闻确的半边身子。 他身高181,在人群里已经不算太矮了,但是此刻他正扛着的人,哪怕是垂着头,也比他高出不少。所以应忻找不到受力的支点,闻确在他的搀扶下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隐隐约约能听到哪个家长正在痛斥自己的小孩,还有哪家此起彼伏的打牌声。 黑夜降低了人的视线,却让声音更加明显、易被察觉。 两双脚齐步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嘎吱声,衣料摩擦的沙沙声,还有身边人的呼吸声。 一切都那么真切。 闻确家的楼道尚未安装电梯,一条陡峭又潮湿的楼梯是唯一通往家的路。 应忻一手扶着闻确,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栏杆,脚下是狭窄却高陡的楼梯,皮鞋不知道被闻确踩了几脚,又踢到了多少次楼梯边。想要扛一个身高体重骨架都比自己大上很多的成年男人,完全不像想象中那样轻松。 以至于等到应忻站到位于五楼的闻确家门口时,他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闻确口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先让自己进去,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转过身把闻确扛进来。 进门就是餐厅,其实也算得上客厅,零零碎碎地摆着餐桌和几把椅子,应忻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闻确摇晃的身体磕到这些桌子椅子上。 走过餐厅,他随便选了一间屋子,把闻确放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和外套。 闻确沉溺于睡梦之中,丝毫不闻,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裹了起来。 应忻起身想去外面给他倒杯水,这时才注意到墙上挂着两张并排的遗像。左边的男人模样十分俊朗,留着和闻确一样的寸头,眼窝也和闻确一样深邃,像是闻确的放大版。右边的女人一头卷发,不过锁骨,眼尾微微下垂,慈眉善目,两人看上去都很年轻,想来也许就是闻确死去的父母。 “别走。”后面的人突然喃喃道。 第7章 应忻心猛地一缩,立刻转过身,却看到那紧闭的双眼,才发觉好像不是在喊他。 他疾步走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在“。 闻确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字句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来。 “为什么……” 后面还有几个字,应忻怎么也听不清是什么。 他俯下身,趴在床边,柔声问:“为什么什么?” 闻确哼哼出了四个字,应忻这次听懂了—— “造化弄人。” 他说,为什么造化弄人。 那四个字从闻确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恍惚了半晌,随即眼睛发酸,心重重地一沉。 他从来不知道这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能让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幅行尸走肉的模样,能让他从十年前高喊“舍我其谁”,变成如今只能在酒后叹一句“造化弄人”,这十年里的一切,都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窗外雪花被风吹得斜斜得向一侧倒去,凛冽的北风在这一刻居然能被清楚地看到。 他却突然想起一句话——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吹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说的曙光到底的是什么意思? 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以为,闻确能到大学来当教练,已经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了。 怎么他还是说造化弄人?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怎么了?” 闻确又哼哼了一声,挤出一句话:“” 热水壶里没有热水,晾水杯里没有凉水,除了水龙头和马桶的水正常,这个家已经缺水缺到了严重的地步。 应忻摇了摇头,把烧水壶装满水,开始烧水。 屋内响起了富有节奏的鼾声,看来某人早已沉溺梦乡。 闻确家里的烧水壶是用燃气灶烧的那种,火舌舔舐着壶底,摇曳着蓝紫色的微光,在黑暗的厨房格外明晃晃。应忻坐在燃气灶旁的矮凳子上,静静地观察着火苗是如何炙烤着水壶,直到水壶发出爆裂的尖鸣。 他带着装了热水的杯子走进卧室。鼾声并没有停,床上的人平躺着,厚厚的被子被缠在身上,只露出颗头。 刚刚他出去的时候随手关掉了卧室的灯,现在屋内的光源,全靠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芒。 床垫的一侧微微下陷,应忻坐在了闻确旁边。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从床边的窗户看去,无边苍穹红得发紫,透出狡黠的血红。雪落在地面上,天光照亮雪色,天地之间都萦绕着莹莹光芒,东北俗称“雪打灯”。 屋外客厅的灯光照射进来,在复合地板上留下小小一圈光点,屋外和窗外的光亮也只能让这个关了灯的屋子维持在依稀可见人形,微光打在闻确脸上,只雕刻出侧脸的轮廓,应忻盯着那侧脸看了许久,心脏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喷薄、呼之欲出,却被习惯已久的忍耐压回胸膛。 “闻确。”他轻声说。 没有回复。 此刻屋外大雪飘扬,寒风烈烈,西北风在城市上空一路南下,气温在黑夜里急转直下,冷得人心惊胆战。玻璃上逐渐积起雾气,凸显着室内的温暖。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眼前的那个人还是能看出来小时候的模样。睡觉时薄薄的眼皮透着嫩红色,眉头习惯性地拧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尘封的往事涌上他的心间,他闭目,那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向来不露声色,那些从未宣之于口。 他想起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晴天里,拉着他的手奔跑,他想起那人少年意气,也曾风华正茂,他想起自己多年来不可言说、却又难以忘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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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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