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了勾唇角,段从祯放下手里的毛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缓缓俯身,手臂抄进即鹿膝弯,一把将人抱起来。
似醒非醒的人猛然一惊,双目大睁,带着茫然和警觉,却在看清段从祯的脸的时候愣了愣,而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耳尖都有些红。
“去床上睡。”段从祯说。
即鹿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已经七年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男人了,现在稍微放纵一点,应该没问题吧。
段从祯正要把他放到床上,即鹿突然想起来,几个小时之前,段从祯还跟陶映在这张床上做过,霎时有些排斥,下意识缩了缩身躯。
“怎么?”段从祯微愣,表情有一瞬的错愕,好像没想到他会抗拒,语气不由得冷下几分,“这么想睡沙发?”
“不……”
即鹿连忙摇头,利落地爬进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本以为段从祯也会脱衣服跟他一起睡,没想到把他放下,段从祯理了理浴袍的带子,转身往外走。
“哥……”即鹿小声喊他,一出口便立马噤声了,没再说话,只遥遥看着他,眼睛都湿漉漉的。
“我还有点数据没做完,晚点睡。”段从祯难得耐心解释,散漫地瞥了他一眼,微微停顿,眼神都变得玩味,轻笑道,“你是斑比吗?”
即鹿不懂他在说什么,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鹿斑比》,眨了眨眼,即鹿眉峰微蹙,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很是笃定地回答,“我想我不是斑比。”
·
段从祯去了书房,即鹿睡不着。
被子里是冷的,枕头那么柔软,却让他很不舒服,翻来覆去地,冷汗涔涔从额角滑落。
脑袋沉甸甸的疼,像是灌了铅,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只微凉而干燥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意识恍惚有浑浊,黏腻得仿佛怎么都化不开的浓稠黑夜,即鹿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待过的福利院。
“他怎么不醒过来,是死了吗?”
青涩的少年声音,仍然听得出来冷冰冰的,丝毫不避讳生死名讳,自头顶传来,让即鹿有些害怕。
“嘘,别这样说,他只是生病了。”
女人的声音温婉动人,带着点点磁性,知性而温柔,即鹿喜欢这个声音,想要睁眼看看,竭力掀开眼皮,却只能睁开一条缝。
“哦,他醒了。”少年说。
“我去叫老师和医生,你在这里陪一陪他,能做到吗?”女人俯身,跟面无表情的小孩商量。
低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努力把自己藏进床角的瘦弱小孩,少年眉峰微蹙,还是朝母亲点了点头。
女人走后,少年坐到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即鹿一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少年手臂一僵,眼神骤然变得凛冽,突然扑过来,将即鹿的领口扯住,三下五除二将即鹿拖过来,顽劣又幼稚地,报复似的搓揉他本就瘦削干瘪的脸颊。
“不准躲,听见没有!”段从祯恶狠狠地警告。
即鹿被揉得有点痛,眼泪都要出来了,却也不敢喊,只能抿着干燥的唇拼命点头,生怕再被这人教训。
见他学乖了,段从祯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把他放下,替他掖好被子。
“外面在发巧克力,你怎么不去拿?”段从祯看着他,伸手替他拨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
即鹿没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今天是市公立小学来青爱福利院办“手牵手”活动的日子,外面的小朋友带了好多好吃的,正在玩游戏,即鹿都听见了。
但他没办法出去,他还病着。
不知道等他能下床了,会不会有好心人替他留一个。
应该是不会的,毕竟小孩那么多,也没人记得他。
“你是市公立小学的吗?”即鹿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难掩羡慕。
他从来没有去过外面,自从妈妈把他送进来,他就再也没出去过。看着那些小朋友穿得光鲜亮丽,外面一定很有意思吧。
“公立小学?”段从祯冷哼一声,好像听见了笑话,“我才不是。我妈的公司资助了一下而已,她得作为家长代表过来。”
“噢。”即鹿听不懂他的话,但也不敢多问。
这个小朋友看上去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高烧之后,即鹿满身都是冷汗,冷得有些发抖,明明盖了好几层被子,却一点用都没有。
“张嘴。”那人突然说。
“啊?”即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嘴唇一热,那人猝不及防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浓郁香甜的牛奶味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唔……甜的。”即鹿含糊不清地说着。
“糖不是甜的还是苦的?”段从祯笑了,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注意到这小孩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发抖,“你很冷吗?”
“有点。”即鹿垂眸,睫毛颤了颤。
他好冷,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不罕见,他总是生病,老师若是发现了,会给他喂点药,若是没发现,自己一个人捱一捱,抗一抗,几天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会死。
“这么厚的被子还冷?”段从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身上的被子,很是诧异。
“嗯。”即鹿小幅度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寒颤,嘴唇都是苍白的。
段从祯敛了神色,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把外套脱了,三两下蹬掉鞋子,钻进了被子里。
还没等即鹿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牢牢抱住。
后心口贴在少年胸口上,鲜活有力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即鹿惊诧又惶恐地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放得极其小心翼翼。
“这样好点没?”段从祯问。
少年健康又炽热的体温,渐渐顺着相贴的肌肤传来,恰到好处地温暖了冰冷的身躯。
即鹿心跳得飞快,都快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半天,才想起来要回答他的话,连忙用力地点头,“好、好点了……”
“嗯。”少年低声应了,过了一会,又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即鹿。”
“好名字。”少年笑了。
低低的笑声,让即鹿心尖狠狠地跳了一下,连脑袋都霎时一片空白。
半晌,即鹿才鼓起勇气,“你呢?你、你叫什么?”
“我?”清朗又青涩的声音懒洋洋地反问,尾音微挑,“我的名字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
朦胧睁眼,浑身湿漉漉的,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即鹿头疼欲裂,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机械闹钟,自己也不过睡了半个小时。
低质睡眠让他有些疲惫,半个小时,复杂又漫长,沉浸回忆的感觉并不好受,醒来的时候,更是觉得呼吸困难。
余光捕捉到一抹白色衣角,即鹿一愣,缓缓抬头,一眼就看见段从祯正站在床边,眉峰微蹙着打量他。
“……段哥?”
即鹿愣了,狠狠闭了闭眼,而后又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好像根本不相信段从祯会这么快就回来。
梦里的人,下一刻便出现在眼前,即鹿想都不敢想。
段从祯没反应,只微微眯眼,掂量似的看着他,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怎么还没睡?”
语气冷冰冰的,霎时像是泼了即鹿一盆冷水,后者眼巴巴地蔫了,缩进被子里,局促地绞着被冷汗浸湿的被角,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起……我睡不着。”
失眠已经是常事了,衰弱的神经承受不起接连失控的思绪,往往浅眠到半夜,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惊醒。
“睡不着?”段从祯淡淡地重复他的话,语调微扬,听不出感情。
即鹿轻轻点头。
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不见一丝光亮,如同狩猎者蓄势待发的凛冽,盯得即鹿心里发凉。
“好吧。”
看着即鹿脸上的疲惫和隐忍不似作伪,段从祯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俯身摸了摸即鹿的额头,语气温和下去,“那我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帮你。”
说着,转身走向角落里的柜子。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即鹿艰难撑起上半身,探头望着他。
“我看看都有什么。”段从祯回头,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唇角,从柜子里拿出一管试剂,上面明晃晃的针头吓了即鹿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注射的。”段从祯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瓶子,“口服的。”
拿在手上,转身望着床上的人,偏头笑了,“小斑比,来挑一个。”
段从祯手上拿着安定药,即鹿有些慌乱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目光警觉又惧怕地盯着那一管针剂,攥着被子的手指用力得泛白。
掌心颤抖着抚上手臂上的针孔,即鹿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他想起在东青山的时候。
就因为不小心闯进院长室,撞见了院长恶心又卑劣的勾当,他就被抓起来,然后……
然后也是这样的针管,针头,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一管一管推进手臂里,顺着血液流窜至四肢百骸,像是针在体内游走。
“不、我不要……我不要打针……”
即鹿惊慌地缩进床角,拼命摇头,眼前晃晃地闪过院长壮硕又高大的身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段从祯望着床上痛苦不堪的人,短暂低睫,而后才云淡风轻地将东西都放回去,靠着柜子盯着他,“那你想怎么样?你自己睡不着的。”
“我不知道……”即鹿声音干涩无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段从祯无奈地笑了,缓缓摇头,在床沿上坐下,摸了摸即鹿因缺氧而微红的脸颊,语气低沉温和,循循善诱,“你得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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