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没有。”我说。 “因为人会死,心也会。”
第18章 我知道我们迟早要谈论这些,但不是现在。没过多久,老板和老板娘从后厨出来,向我们公布了商量抑或是争吵的结果:允许在这儿留宿一晚,住阁楼。 阁楼有床,洗漱间,平时用于搁置杂物或午后小憩,虽不宽裕,睡一觉是足够了。“你俩大小伙子,凑合一夜,缺什么东西再跟阿姨说。” 女人有些语无伦次,笑容拘谨,眼角随微胖的脸颊往下耷,总是赧赧地揉搓着双手,对事对人都无心猜忌、深信不疑的模样。 “阿姨晓得你们有难处……不说也没事,谁都有作难的时候。” 可她的目光又那样温良,坦然,几乎是哀求的。 “你们俩不像坏孩子。”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我连忙道谢,“我们明天一早就走。”瞧了瞧老板的脸色,又添一句,“打扫卫生之类的粗活累活可以给我俩干,只当抵住宿费。” 于是我们得到了一池堆积如山的脏碗,和店内油污斑驳的地面。 “他腰不好,整天站着炒菜,别让他拖地。”老板娘说。 “她手都皴了,不舍得花钱雇人,别让她刷碗。”老板说。 “明白。” 我对着两边应答,像一节夹在两处卯眼间的榫头,磨合与斡旋都很生疏。等虞百禁吃完,把满桌杯盘碗碟收拾起来,跟他分工:“我刷碗,你拖地。”理由是拖地简单,上手快,刷碗费时费力,依他的性子,毛手毛脚的,一不留神砸了人家的饭碗还得倒贴钱,不划算。 而他对这分配本身并无异议,只是一如既往地跟我打岔:“为什么宝贝,你腰也不好吗?我挺好……” 我一把将拖把棍杵进他手里:“拖你的吧。” 我站在水槽边,卷高袖口,白天杀人,晚上刷碗,二者异曲同工,过程都需细心、重复、轻拿轻放,事后则要不断冲洗,料理残局。老板娘摘下了围裙,挂在厨房门后,结束一天辛苦营业,她的身影似乎单薄了些,好比刚才脱下的是一层皮。她想和我谈谈,我能感觉到,她有许多话想对别人说,和自己说,只是油烟机的噪音时常将它掩盖,顾客来往聚散,而我无暇顾她,我的一只耳朵落在了门外,丢失在某个人身上。 他吊着我,让我忘不了,走不远,割舍掉我的一部分,找不回来。 我听到虞百禁拖地,轻声哼歌。听着女人叹息,像自言自语,忽远忽近。 她说:“我儿子很久没回过家了。” “工作忙吧。” 兴许是那碗汤面的功劳,它流下去,打开了我的喉管,焐热了我的胃,使我能够重新开口,与人交谈,而不只是吐出那些恶言恶语,以掩藏心底的留恋和不甘。 我满手泡沫,心不在焉,捏紧一只椭圆形的深盘,防止它滑脱,摔出一瓣豁口或几条难看的裂痕,我太怕它坏掉了,所以总是捏得太紧。 毕竟它修不好。 “话也变少了,”女人小声道,“是不愿意跟我们说?他长大了,我搞不懂他……” “是善良。” 我放下洗碗巾,双手捧着那只盘子,沥干了水,轻轻拿起,将它摆在餐具架上。 “不想让你们操心,挺孝顺的。” 不知从哪句话、哪个不够缜密却又发自内心的词语开始,虞百禁来到了厨房外,斜倚着门框,悄然旁听着我们的谈话,下巴搭在手背上,下面支着根拖把棍,晃晃悠悠的,显出体贴与温顺,等我们看见了他才出声:“地拖完了,阿姨要检查一下吗?” “哎!好,好……” 女人如被惊醒,飞快地背过脸去,用手抹了抹眼角。 “阿姨就当今天放假啦。” “叔叔上楼去整理房间了。” “楼上有点乱,扫扫灰。” 他和女人闲聊,态度和言辞都是经由修饰的温和,顾及她的身高、需得稍稍往下俯身,或许是世故,但毫不刻意,当她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真挚得近乎虚伪。 可我知道他不是装的,我摸到过他身上那层皮。在一个温凉的秋夜,狂欢的人群外,月光的晕影里。 “对了,还得给你们加一床被子,夜里要降温的,会冷。” 女人又想起一辙,说着就往外走,一刻都闲不住似的,“阿姨去找被子!碗刷完了放进消毒柜就行,别的不用管。你俩一会儿出来喝点茶,咱们准备关店了哈。” “好。” 我目送她远去,在水渍未干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短小的鞋印。踩楼梯的脚步声咚咚响起时,虞百禁站到了我边上,拿起一块干的绒布,挨个擦拭被我放在铁架上沥水的碗碟,动作很轻,有种和本人气质不相符的细致,却并不割裂,好像他生来就该如此。 轻佻又偏执,残暴又浪漫,一个自洽的矛盾体。 乡村的夜比都市的静。我听见远处依稀的狗吠,稻田在风中呓语,收音机的电流声中,有人合上生锈的门扉,种种杂音互相衬托,交织成我们周身恬淡的空气,虞百禁问我:“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哪种?”我反问他,“被人追杀?寄人篱下?” “一起吃饭,洗碗,喝杯热茶,然后睡觉。”他说,“平平淡淡的生活。” “喜欢吧。” 我想了想,“大家都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撇撇嘴:“我就喜欢腥风血雨的生活。” “你电影看太多。” “那你讨厌吗?” “喜欢的反面未必是讨厌,也或许有别的选项……算了,不重要。”我抓起肥皂洗手,“你不用管我的想法。你是自由的,为你自己做选择就好。 “我说过,咱们俩不是一路人,再纠缠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池子里已经没有碗了。清水徒然地流淌着。我低下头,手中空空如也。 “开枪的人哪知道中枪的人多疼啊,”我对他笑了笑,“那是你的幻想。” 阁楼是斜坡顶,开了天窗。裸露的屋脊形似人体骨架,四角的挑高只有普通房屋一半,居中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灰蒙蒙的灯泡,下面是一张双人床,床头挨着衣柜,柜门上贴着掉色的喜字,枕巾上绣了成对的鸳鸯。 复古而极具时代气息的装潢令人恍惚,有种脱离现实的荒诞感,虞百禁扶着墙站都站不直,还在一旁窃笑:“哇,是洞房。” “这房子可有年数了。我们结婚那会儿盖的,比你臭小子还大几岁呢。” 老板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地拍打着虞百禁蹭上了墙皮的胳膊,“行了,这家里也没值钱东西,丑话说在前边……” “哎呀得了你!” 老板娘拽着不善言辞的丈夫往外拖,不忘转过脸和我俩赔笑,“不早了,我们俩也回家,明天五点还得去镇上进货……你俩早点睡啊!” 门“砰”的一关,震下房梁上一缕浮灰,也把我“天太黑我送送你们”的客套话给堵了回去。年迈的灯泡忽闪忽闪,我半张着嘴,和虞百禁面面相觑。 “不选喜欢或是讨厌的话,”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第19章 “哥。 “哥?电影放完啦,该走了。 “晚饭他们提议吃日料,你有忌口吗?或者你觉得太吵了,你不喜欢人多,我们就回家煮海鲜拉面,加维也纳香肠和溏心蛋…… “你愿意去?那正好。 “阿百也去。少见啊,真热闹。” 从充斥着人的体味、发胶味和电子烟味的放映厅里出去,我忍不住趴到窗前,大口换气,每当看完一部电影,我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抽离感,仿佛参与或盗取了谁的人生,又不得不将其返还,久久回不过神。 由于要赶下一场饭局,容晚晴和几个女同学结伴去了洗手间补妆,我在公共区域等她,百无聊赖之际,挨个儿欣赏起了走廊两旁墙壁上张贴的电影海报。这个月是西部主题,上个月是科幻主题,下个月不知会换什么。恐怖片?容晚晴一定吵着要来看。 《与狼共舞》,《燃情岁月》,《关山飞渡》,《淘金记》,虞百禁靠在《被解救的姜戈》旁边,递给我一颗薄荷糖。 “《淘金记》怎么样?”他问我。 “我对西部片没兴趣。”我说。 “卓别林嘛,《城市之光》在我心里排第一位。” “我也不喜欢薄荷味。” “但你乖乖坐在那里,安静地看完了。” 迎着他微热的视线,我剥下塑料糖纸,克制着自己下意识去嗅闻、去辨认这小玩意儿是否有毒的举动,竭力扮演一个豁达而粗疏的普通人,衔住糖果,含入口中,任它在舌面上融化成甜水,渗进舌苔和紧缩的咽喉。 “所以糖你也会吃。” 他笑起来。一部电影、一颗糖果就能换来的纯粹的高兴,犬齿绊住一点下唇,用一种明知故犯、笃定了只有我和他能听懂的语调说: “很甜吧?” 天马行空的电影专业生,脑袋里装满不切实际的念头,感性,胡来,戏剧化,十分符合我不正确的刻板印象:年轻,颓废,永远熬夜永远宿醉,几乎没有睡眠;没吃过苦,却热衷于挖掘别人的苦难,愤世嫉俗,又总被最渺小的诗意打动。 昭和风格的日式居酒屋,音乐放的都是九十年代金曲,我坐在长桌一角,斜对面是个痛哭流涕的陌生男人,患有鼻炎,哭的过程中不断吸鼻子,一度喘不上气,憋得满脸通红,却有种决意,在抽噎与打嗝间坚持为我们讲述一只死去鹦鹉的故事:“它一说话我们就笑,它一说话我们就笑,某一天它突然消停了,我打开鸟笼的门,它也没飞出来,我才发现它死了。你们看过《小丑》吗?我给它起名叫joker,这就是悲剧的发端……” 我,我右边的容晚晴和左边的虞百禁是他唯三的听众,给他递纸巾,安慰他,鼓励他继续为自己讲述,“有一种人快乐,归因于他没有道德感,负罪感,他不自省,不惭愧,靠模仿得来类似生活的体验,可惜死亡无法复制……抱歉,我刚说到哪儿了?” 我说你刚刚讲的不是人,是鹦鹉。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突兀地、迸发出一阵其乐融融的哄笑,我们三个除外。众人酒酣耳热,碰杯的碰杯,划拳的划拳,谁都不认为自己正身处笼中。 虞百禁一只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叼着颗柿子种,耳朵上夹了根钢笔,被他取下来,在折成方形的餐巾纸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推到我眼前。 “Why so serious?”* 饭局直到零点才散,不是因为大家那时候才吃饱,而是饭店急着打烊,太晚怕有危险。听来这家店打工的学生说,我们平常不住在这片街区,对它糟糕的治安状况也不甚了解,此处流民众多,帮派横行,属于政府默许的“三不管”地带,吸毒者和通缉犯在这里窝藏,经常劫持落单的行人和柔弱的女性,奉劝我们早点回去,最好集体出行,自己开车或者搭乘凌晨一点的末班地铁,别指望能叫到出租车,许多本地司机宁可不赚钱也不愿深夜来这边载客。我说好的,多谢你的提醒,我们有个朋友去了洗手间,等他回来,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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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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