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冻伤。”我诚实地回答他——欺骗他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还想说些什么,被我制止了。我抬头看向玻璃窗外——内外两层闪烁的城市灯光将黑暗的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很热闹,对吗?” 顶层没有暖气。我拉下了风衣的帽子遮住头顶,也防止碎发扎入眼睛。那几根冻伤的手指在皮手套中开始发肿发热。 站在整个目岭市最高的大厦顶部,我们向辽远的天际看去。天空仍然压抑,海雾似乎会永远遮盖着这座城市,沉甸甸地铺展,只给月光留下一道暧昧的面影。然而在这样的天际之下,灯光亮起,高楼大厦玻璃中传来的亮光,高架桥上划过的霓虹,灯光一方方排布开来,直到给海面的粼粼水波都镀上光芒。灯光明灭,我知道我和白世启也在其中平凡而幸福地活着,我为这项事实而感到无比安心。 即使见证再多丑恶,灯火的光辉仍然会在每一个冰冷寂寥的夜晚点亮,传达到我的视网膜、我的头脑、我的心脏。在我颅腔中歌唱、在我血管中流动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样明亮而温暖的东西。 “……嗯。很热闹。” “我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吧?我想保护的,就是这些。” 我们的声音溶解在风中,溶解在身后的灿烂灯火里,模糊成无法分辨的模样。 人世间很热闹。我会努力让你爱上这个世界。仅仅因此我就能活下去。仅仅因此我就会活下去。 “你现在仍然觉得活着是很无聊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正挂着什么表情,我也看不清白世启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抬起没有覆盖手套的右手,将冲锋衣的帽檐又向下压了压。 “还算有趣?” ——然后他说。
第16章 PAST CASES存在证明蜃楼景(1)
*你所做出的是世界的选择,环境的总和——因为你自己并无愿望。* —— 乔雪终于将那个问题问出口了。 他似乎之前就一直很想问我——他是唯一一个看穿了我的人。 我对他很诚实。我从未对他说过半句谎言。所以,两年前的我,大概会回答他—— ——很无聊。世间的一切都很无聊,我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爱好是什么,不清楚。梦想是什么,无所谓。之后要去做什么,随大流就好,尽量做个善良的人,做一些于社会有益的事,做一些符合逻辑的事,这样对谁都好。至于我自己…… ……我没有愿望。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任何愿望。 我从上小学开始就不爱看书,不知道是遗传自谁。我的大哥很喜欢看书,在上小学之前就开始读各种带字的绘本, 上了小学之后,不仅读中文故事,甚至还开始读一些简单的英文故事。我不像他那么好学上进,但也不顽皮——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好玩的,任何玩具或是游戏都无法吸引我。结果,阿姨费尽心思为我挑选的那些昂贵的拼图、文具、积木,以及在当时像是天外来物的遥控小飞机、遥控小车等等,都被我尽数分享给同班同学。他们都为此感到高兴——至少看起来很高兴,使我觉得我大致在做正确的事。在阿姨口中,我一直是个文静的孩子。在她向我母亲汇报我木讷之前,我及时学会了和善且主动地与人交流,母亲因而没有把我送去医院诊断是否患有自闭症。 这是一种“模仿”的行为。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总要通过模仿去学习一些什么东西。而我在学习的东西,似乎并不是需要通过模仿才能够习得的。 我一直不知道我在模仿些什么。直到12岁。 母亲在家里放了一张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上面有台笨重的台式机,被固定死,无法挪动。我们小孩子是不能碰电脑的,里面装的全是工程软件。然后还有一个蓝色的盒子,其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白纸、一摞写过的纸盒一摞打印出的各种材料。笔筒放在盒子旁边,上面拴着一个U盘,旁边堆着一沓软盘。 此外,桌子上还有一本书。 白色封面上的那几个字不是很难认,但是我不明白这个偏正短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世界的启发者》。 那本书一直放在那里,放了好几年。桌子上固定的电脑都拆了两轮换新,那本书却依旧放在桌面右上角的位置,我很久没回去了,不过或许这本书直到今天还放在母亲的桌子上。 12岁时的某日,母亲在桌边看文献,我跌跌撞撞地闯入书房。她不知为何提起桌边的那本书。 “你的名字就来源于它。”她放下文献,拿起那本书,递给我。 “你很喜欢这个书吗?”我抱着书问她。 “是啊……或许是因为有共鸣吧。” 她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不过,那时的我不明白“共鸣”是什么意思。不过,母亲已经将书放在我手中,我顺势问她“那我可以读一读吗?” 她愣了一下。 “可以啊。” 于是,我对着字典和词典,把那本书读下来。我其实看不明白它到底写了什么,只是大致捋清了剧情——主角的愿望是让整个世界的人都变得善良。不过,其中有一段的剧情,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关心着主角却并不理解主角的一位朋友抓着主角的肩膀,流着眼泪问他——你难道没有为了自己的愿望吗? 没有愿望…… 我于是知道了我欠缺的是什么。我没有愿望,无论是对他人的,还是对自己的。 那时我只是个小学生,有些愚笨,字还认得不是很全。那本《世界的启发者》,我自然只能看个热闹。 五天后,我经历了车祸。 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之前,我甚至时常忘记自己经历过那场车祸。 要说不痛苦,那自然是假的。然而正是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我绝望地意识到痛苦也是很无聊的东西。要说绝望,其实有点夸张,毕竟我其实对此早有预料。并且,我也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令人遗憾的东西。 我大致记得当时的场景。医生说,当时有一辆车开上了人行道,还好速度不是很快。我知道我飞了出去。我似乎是在其他人的视角,像看电影一样看着我的身体飞出去。 如果这真的是一部电影……那这部电影一定无聊透顶。我看着我的身体飞出去,那时还没有血飙出来。然后我的身体重重击打了草坪,弯曲成一定角度的左臂肘关节先着地,于是关节旁边那层薄皮撕裂开来,韧带纷纷断裂,骨头刺出去,在阳光下袒露覆盖一层浅粉色液体的关节面软骨。左边的胸口接着贴上地面,像是皮球一样形变,挤压又恢复,我还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是左边半扇肋骨整齐地断裂了。然后才是髋关节。髋关节的状态还好,可能是因为速度在上半身的缓冲之下已经降下来不少,只留了碗口大的一片擦伤——变成发乌的紫色的一片人皮平行着与下面的肉撕扯分离,但仍然附着在身体上。双腿最后无力地折在地上。我蜷成一团。我在天空之上——或许就是我身体所抵达的最高点,以全景或是鱼眼视角,俯瞰着地面上的我。 很痛。说实话,血流得不算特别多,而且我的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多少冲击,于是我的意识相当清醒,痛觉沿着神经攀附到我的脑海时,我几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扒着我脆弱大脑的爪子。惊呼声、哭喊声。隔着一层眼睑我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在看电影途中,播到少儿不宜的画面,于是我被突然地捂上眼睛,但那些声音、那些感觉还是执着地从感受器里扎进来。我就这样被动地听被动地感受,对痛苦的那点期待一秒一秒一滴一滴地流失。第二天,我从病房中醒来时,我彻底知晓了那个于我而言的事实——痛苦也是无聊的东西。我没必要去刻意追求痛苦,那不会是我的愿望。 我睁开了眼睛。这部烂片重新映上我的视网膜。我双眼空空地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目岭的风景。纵使空气多么新鲜,多么澄澈,天空都是饱和度极低的灰蓝色,连带着透过灰蓝色云层的阳光也折成灰色。蒙蒙的雾霭仿佛永不消散。 车祸带来的伤口很吓人,不过我不是瘢痕体质,我的母亲又为了我在瘢痕修复上花了许多钱,于是那段无意义的经历所留下的疤痕,最终也烟消云散。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那样,没有在我的身上、我的心底留下一点痕迹。 我的苦痛像是烂片一样无聊。康复之后,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那时我还没学过“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句词。 我还是无聊地过着我的日子。从十二岁到十七岁,小学、初中、高中,做一个勉强算得上是优等生的乖学生,一个勉强可以说是人缘好的乐天派。日复一日地做着善良的好人,日复一日地与其他人过着差不多的日子,日复一日地与周围人和睦地相处着,日复一日地感到脑袋空空。 年岁逐渐度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到了死。 有人会为我的死亡而悲伤。 但是,或许掩藏在死亡背后的,是不复无聊的某些“事实”。在十七岁的某个时间点,这个想法促使我在学校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一把水果刀——我觉得有必要赌一把试一试。
第17章 PAST CASES存在证明蜃楼景(2)
从我读完《世界的启发者》开始,那个主角就每日每日出现在我的梦中。很奇怪,我看不见他的脸,甚至于他的身形都永远掩盖在海雾之后,完全看不清楚,但我就是能确定,他是那本书的主角。 我们相遇的场景,通常是目岭的山茶园——母亲很喜欢那个地方。她偶尔会给自己放一天假,从繁重的科研任务中喘口气。她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去各种植物园,在冬天刚刚结束,初雪未散时,我们常被带去山茶园,看花朵从灰色的花苞变成鲜红的盛放的花朵再变成一地枯散的花瓣。那样的场景一次次刻在我的脑海中,或许这正是我梦到它的缘故。 我和他面对面站在凝固的海雾之中。绿的叶子红的花朵通通掩埋在白色的海雾之中。 “白世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在第三十二次梦到他时,他率先开口对我说。隔着海雾,他有些嘶哑的声音更加不真切起来,像是目岭市中心那口垂死的钟表,锤击着海雾悲伤地喘息。 “我和你不一样。你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我不知道。” “——那真的是我的愿望吗?” “是啊,你真的是很善良的人。你像是那些童话书里的公主一样,可是她们有好报。” 而你呢? 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却笃定地认为他在苦笑。 “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即使我只是个刚要上初中的学生,我也能理解那本书结局的意思。主角做了所有人都变得善良的梦,在梦中停止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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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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