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的地方寻找墓地是不现实的,伊恩也没指望能够如愿。 他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埋葬这朵花,让派翠莎的灵魂得以安息。给花下葬本身就很荒诞,他甚至没法证实花与派翠莎,甚至雕塑怪物存在必然的联系。 这很矛盾。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埋葬二十多年前死去的人,简直是行为艺术。”伊恩自嘲地牵动嘴角,好让表情没那么苦涩。 “葬礼的主角是所有参与者,他们将埋葬自己对死者的记忆。也许你需要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放下沉重的负担……” 是技术性的体贴吗? 伊恩忽然从阿兰的劝慰中走神,尽管对方的每句话都充满抱持,令人释然,他依旧感到一丝隐隐的疏离。 “阿兰,你在工作吗?我说过,不要再分析我的精神!” 不,这太冒犯了,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的好意。话音刚落,伊恩就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充满矛盾的念头,情绪阴晴不定……这不正常,他想。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无论如何……” “放松,伊恩。”阿兰轻轻抱住他。怀中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松弛下来,于是他更用力地围起双臂:“刚才的经历耗尽了能量,你暂时没有力气消化它的余波。你的精神和肉体一样,也需要休息。” 伊恩把头搁在阿兰肩膀上:“你呢?” “我会用一点技术调节。” “别强撑,你比我需要休息。” “谢谢。” 阿兰的声音带着笑意,伊恩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样的笑,礼貌,温和,职业。他又一次感到疏离:“如果你不是我的咨询师就好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在期待什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伊恩也用力地抱了抱阿兰,然后放开,“走吧,我们再找找。” 寂静岭不大,和幸福街镇一样,只有几条破败的、空无一人的街。镇子中心也有个废矿形成的湖,路牌上写着它的名字,托卢卡湖。 一切都和幸福街那么相似,让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湖畔有一条观景路,一端连着镇子中心,一端向山路延伸。这里的路标随处可见,倒是比幸福街更人性一点。沿着山路走上去就是半山墓地,雾气淡薄的地方能看到冷绿色的杉树林,是个很好的安眠之处。 从学校走来,一路上都没有怪物,四下寂静无声。阿兰沉默地走路,既没有复盘学校的经历,也没有评论路边的风景。他心里似乎也缠绕着谜团,那是自己无法靠近的领域。 伊恩失落地收回目光。他在阿兰面前近乎透明,对方却像蒙着大雾,只在某些时刻露出真容的一角。 他叹了口气。 阿兰很快投来关注:“怎么了?” “没什么。”伊恩指着山腰上树木稀少的地方,“到了。” 任何地方的墓地都给人寂寥和忧伤的感觉,寂静岭也一样,连鸟兽和怪物都不肯打扰这里的安宁,只有灰白的雾气笼罩墓碑。 墓园四周围着铁丝网,入口处是没有上锁的铁网门,旁边是一座废弃的木屋,伊恩猜它曾经是守墓人的住处。那人离开时带走了能拿的一切,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墙上几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有一座忧凄难测的地窖 命运已把我丢弃在那里 粉红快活的阳光进不去 我独自陪伴阴郁的夜神 “’一个幽灵’。①”这首诗伊恩倒是读过,不过它出现在这儿,多少有点黑色幽默,“可惜这地方连鬼都要逃走。” 他看了一眼阿兰,对方也在微笑,这让他沮丧了一路的心感到些许宽慰。 木屋后面有个窄小的工具间,里面是挖墓的锹和镐,还有各种清扫工具。然而墓地荒草丛生,和木屋一样荒废已久。活人离开小镇,死人留在这里等待被遗忘。也许寂静岭和幸福街一样,离开的人都不愿意回头。 伊恩独自走进工具间,把阿兰留在门外,埋葬一朵花不需要两个人。然而很快,外面的人就听到他的呼唤声。 “你来看!”伊恩手里的铁锹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植物,就像刚刚被人使用过。 有人在他们进来之前挖了什么吗? 雾气浓重,他们一边在墓碑间搜索,一边说话,用声音确认彼此的距离。伊恩索性读起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阿兰则简短地予以评论。普通人的一生大多平庸地相似,伊恩读了几条就失去兴趣。 直到他发现一座新坟。 石头墓碑上刻着工整的铭文:“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没有神灵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② 那行字下面有一个让他心脏停跳的名字—— “阿兰·法斯宾德” 与此同时,阿兰的声音也在他身后响起:“伊恩,你来这里。” “你——发现了什么?” 伊恩浑身发冷,后背像针刺一样痛痒,他竭力保持镇定,可阿兰的声音和他一样颤抖: “我发现了你的坟墓。”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 波德莱尔 《一个幽灵》 郭宏安 译 ② 原文: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只会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 出自 佩索阿《惶然录》,韩少功 译
第17章 如果没有这句话,伊恩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袭击阿兰。 这个小镇就像针对自己的大型恶作剧,看到坟墓的瞬间,他差点以为阿兰是个恶毒的幻觉。他不愿意回忆刚才喷涌的情绪,除了恐惧、被背叛和玩弄的愤怒,他心底还有一丝隐秘的失落——连阿兰都是幻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幸好,是真的。 可这见鬼的坟墓也是真的,伊恩苦笑,他相信阿兰也经历了同样的怀疑。 “猜猜发生了什么?我面前就是你的。”他尽量笑着喊话。 阿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像是松了口气:“我越来越搞不懂这地方了。” “看到你的坟墓,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幻觉。”伊恩说着,向阿兰的方向走去,“这可把我吓得够呛。” “我也是,”阿兰似乎有点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你不是幻觉,太好了。” 伊恩发现阿兰时,对方正靠着自己的墓碑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把十字镐。他半蹲下来,结结实实地抱住阿兰,双臂箍得后者发出呻吟。 “太好了……”他贴着阿兰的耳朵,喃喃地说。 “是啊。”阿兰轻轻地拍抚伊恩的背。 他们静静地抱了几分钟,等彼此的呼吸变得平稳,松弛。这拥抱无关情欲,只是困境中的互相安慰——即使自己是同性恋,此刻也绝对没有那个心思。经历这么多摸爬滚打,满身血污,阿兰身上也没有浑浊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味道考究的香水的余味从领口飘散出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荷尔蒙气息——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伊恩强调般重复这个念头。 “要不要掘开坟墓,看看里面躺着谁?”他恶作剧般笑着提议。 “如果是我们的尸体呢?”也许是被伊恩的态度鼓舞,阿兰也微笑着。 “那咱们就是鬼,都是鬼也不错,至少不是孤魂野鬼。” “你那么怕孤独?” “当然怕啊。”伊恩的笑意淡下来,“你不怕吗?” 阿兰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伊恩有些意外,不过从阿兰的表情来看,他不打算解释。于是他站起来,拄着铁锹:“先挖谁的?” 阿兰看着身边的墓碑,没有说话。 “好,伊恩·科斯塔之墓。”伊恩敲了敲“自己”的墓碑,找到上面的墓志铭,“‘出于爱所做的事,总是发生在善恶的彼岸。’①……什么意思?” “我也看不懂,大概是尼采的话。我想不出它和你之间有什么联系。” “又是故弄玄虚小把戏。”伊恩并不在意,把铁锹插进泥土,“话说回来,你在这儿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阿兰笑笑,也加入工作。 这是一座新坟,泥土还很松软,用不到阿兰的镐,大部分挖掘工作还是伊恩在干。他们很快就挖到棺材,它埋得很浅,上面的土层不到半米。想埋一个死人,墓坑还要挖得再深点,这副棺材要么是草草埋下,要么是故意想让人挖开。 “开礼物的时候到了。” 伊恩打算接过镐头,他不确对方敢不敢干撬棺材的活儿,然而阿兰已经把镐头尖端楔进棺材缝隙。 他看了回头一眼,然后掘开棺盖。伊恩心脏骤缩,随即像要窜出胸腔一样狂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明明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一阵木头的扭曲碎裂声,棺盖被掀开半边。 他们做好了恶战的准备,结果棺材里连尸体也没有,只有一部风琴相机静静地躺在棺底。 “这,和我梦里的一样。” 伊恩难以置信,阿兰也很错愕。 他小心地取出相机,像伊恩描述的梦里那样,对着他拍摄。几分钟后,他抽出撕拉片相纸,揭开底片。 画面没有扭曲,如实地记录半蹲在土坑旁边的伊恩,背景的树林和墓碑也和他眼睛直接看到的一模一样。伊恩接过相机,预想中的记忆冲击也没有袭来。毫无疑问,这部相机没有超现实的功能,它只是件普通的摄影工具。 他下意识地用手比划操作流程,发现自己的动作相当娴熟,他甚至知道这部相机的镜头很好拉开,因为使用已久,部件已经松弛—— “这不会是我用过的吧?”他脱口而出。 “如果它在你梦里出现过,有这个可能。” “奇怪,梦里是我小时候,那可是将近三十年前了。要是我真有这么一部相机,它也应该在幸福街的老房子里,是谁把它埋到这儿的?”伊恩迷茫地看着阿兰,“我只和你提过相机的事……” 阿兰无奈地微笑:“就算我想跟你开玩笑,从听你讲梦境到现在,我哪有机会布置这个场景?何况我不知道相机的样子。” “我当然不是怀疑你。”伊恩脸颊发热,“这个型号产量相当小,在古董市场也很难淘到。我就是好奇,是谁花这么大的精力布置这一切,那人似乎比你还了解我。” 阿兰依然在笑,他的笑只是宽慰,他不介意对方的质疑:“你还记得吗,我在教室里说过,要验证一个推测。” “记得。” “那时我想,我们很可能不在现实中,而是在一个超自然的空间里。这里的怪物和超自然现象和我们的意识有某种关联,但我不认为这是梦,因为我们的幻觉既有独立的部分,也有交叉的部分——派翠莎来自你遗忘的经历,《母亲与死神》的故事却是我读过的,它们共同构成了雕塑变成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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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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