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停住了,只听得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咳嗽声。
锺辰轩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边在那里兴奋地谈论着这次成功的恶作剧,夸赞月仪扮演得很完美。月仪的脚,一向是被我们取笑的对象─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她平时都是穿普通的鞋子,然后在里面塞上棉花之类的东西─这次居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笑了闹了一会,才想起那个才出生的婴儿还放在铁桶里。于静急忙去把孩子抱出来……」
锺辰轩问:「鲜红的纸钱,肯定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文致越的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一起传了过来。「当然不是,我们偷了村里一家人的一只鸡,鸡被我们杀来吃掉了,血被我们派来作这个用场了。」
锺辰轩缓缓地说:「你们的计划,还真周密。」
「我们只是无聊,太无聊……」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了,「在晚辈们、学生们看来,我们都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教授。可是,我们也一样的年轻过……在那个时候,枯燥无聊到极点,甚至是疯狂的年代……什么都会发生,一切……」
他又停住了。
锺辰轩这次等了很久,文致越除了一个劲的咳嗽之外,却不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文致越又笑了起来。「我倒是真不愿意提这个『后来』……当于静掀开纸钱,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窒息而死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响了起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划过了天空。
锺辰轩借着闪电的光,直愣愣地看向佝偻着坐在石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如同雕像的文致越。
「伯父……我一直尊敬你,还有孟教授,他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恩师。」锺辰轩的声音,在暴雨里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不清。
「我们尽可能地对孩子作了抢救,但是,孩子太小,太羸弱,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了。」文致越似乎并没有听到锺辰轩的话,只是喃喃地继续说着。
「我们站在那里,面色惨白,手足无措。这时候,孟华回来了,他脸色比我们还要难看。
「他告诉了我们刚才看到的事,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当然是要上报。于静指着那个死掉的婴儿,问,怎么办……
「于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后,我们决定─埋了他。那是个男婴,本来应该很健康的男婴……在地点上,我们又起了冲突。
「最后月仪说:村子里的人不是害怕那个传闻吗?害怕这个水缸吗?那就把婴儿埋在水缸下面,他们绝不会去挖的。她的提议通过了,于是我们费力地移开了水缸,拿了几把锄头就开始挖了起来……」
锺辰轩只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凉,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雨给浸透了,还是因为文致越的话。
「我们正要把那个婴儿尸体放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白白的,泛着青色,冰冷而诡异。那个人,居然是老吴,他的嘴脸狰狞,完全看不到平时那个老实温和的乡下教师的面容了……
「他说,他知道孟华看到了,也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他说,如果我们要告发他,他也会告发我们。他无所谓,就这一条命,可我们,我们四个的前途就都毁了……」
锺辰轩低下头,看着那口水缸。水缸里已经积满了水,是雨水。
他伸出手,轻轻划过水缸的边缘,滑腻腻的青苔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同意了,我们自私,而软弱。辰轩,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一句,我这一辈子的从医生涯里,做过无数的大手术,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希望的病例,也曾经在我的手术刀下创造过奇迹。
「我敢说,我对我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是认真负责的,我的手术刀下,没有冤魂。但是,这个水缸下的冤魂,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有时候,半夜我突然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孕妇,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看着我狞笑,找我偿命……孟华也一样。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自杀的吗,辰轩?」
锺辰轩震动了一下。「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可是……这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致越又剧烈地咳了一阵,才用颤抖的声音接了下去。
「有一次,我们四个人约着一起吃饭。老孟顺路去接于静,于静说她脚扭伤了,不方便,叫他去四号楼接她,在楼下,老孟遇上了一个人。」
锺辰轩脱口而出:「罗双?!」
文致越一阵大咳,咳得好像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对,罗双其实不是罗冬梅的女儿,她是老吴和他害死的前妻的女儿,
罗双长得跟她母亲非常像。「老吴病死后,罗冬梅继续在抚养她。无巧不巧地,她在于静担任副院长的青田医院当护士,而又正好跟孟华打了个照面……
「于静是调任到青田医院,护士人数不少,她反而没留意过罗双……也许,是因为那天孟华躲在窗后偷看,对死者─也就是罗双的生母印象太深的关系吧……」
锺辰轩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发颤。「所以,孟教授就自杀了?为了数十年前的这桩事?」
「老孟的正义感,一向是非常强烈的。你应该很了解他吧?当年,也是他坚持不能这样『私了』……但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说服他,终于让他动摇了……
「是的,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就算是谋杀,也早已过了追诉时效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那个死婴不仅是一直埋在小院的水缸下,也一直埋在我们的心底……」
文致越的声音,几乎消失在了雨声和风声里。
「但是我也没想到,孟华会以这种方式自杀……当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才知道,当年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在孟华心底印得有多深……
「对我们,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但是对他……老孟有一次喝醉了酒曾说,那个死去的孕妇床上全是血,把被褥都浸透了,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把咽喉都割断了……」
锺辰轩沉默了良久,才说:「孟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者,却始终越不过自己心上的这道坎。我们……也都一样……然后呢?」
文致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时候雨已经稍小了些,但天边轰轰的雷声,和闪亮的电光依然此起彼伏。惨白的电光掠过文致越的脸,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是一枝将熄未熄的蜡烛。
「然后?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就这样了,辰轩,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你的疑惑,也知道你因为若兰,强捺着没有再向我追问。现在我就告诉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这样,够了吗?」
「不够!」锺辰轩高声地说。
「我不相信田悦真是你和伯母害死的!我一直相信自己对人的心理的捕捉能力,如果我连对如此熟悉的人都没有最基本的了解,如果我连对你们都丧失了判断力……那我在我的专业上所学到的一切,就根本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相信是你们,绝不相信!」
「遗憾的是,辰轩,确实是我。」
文致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无比凄凉。「确实是我……我也很想说不是,但是,你们迟早会追查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杀田悦?动机是什么?」锺辰轩问。
文致越回答说:「动机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田悦原本是警察,她很精明,也许当场不会想到,可是,如果她事后想到了……她一定会来找我们要人的。
「只要一作DNA,就马上可以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这是根本作不了假,瞒不了人的。所以,我也只能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她杀了灭口。」
锺辰轩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寒。「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事实上,他也希望文致越不要回答。
但是,当他看到本来坐在石板上一动不动的文致越,这时候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也觉得不对劲,他冲过去扶住了他。「伯父,怎么了?」
他看到文致越的唇角,有一缕血迹慢慢地滑了下来。锺辰轩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一看,文致越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死灰的颜色。「伯父,你……你……」
他已经明白文致越大约在来的时候便服下了毒药,但文致越精确地算好了毒发的时间,能够在自己把想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再发作。对于一名资深的医学学者而言,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文致越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锺辰轩的手腕。「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话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直到咳得满口是血。
锺辰轩腾出了一只手摸手机,但手机却收不到信号。
「伯父,你别说话。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文致越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天幕。
「杀人应该偿命,我愿意偿命……孟华,嘿嘿,这老东西,比我想通得早,也比我走得早……我……辰轩,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雇了一个乡下的老太太来假扮接阴婆,我告诉月仪我要去学校,其实我是去把杜珊珊推下了十三楼……
「也是我,跟着你去了养老院,然后毒死了罗冬梅……都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为了采桦,也是为了对得住孟华……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看在你的导师的分上……」
锺辰轩看到文致越的面色,和他痉挛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知道即使现在能打通电话也没救了。文致越的眼神越来越散乱,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锺辰轩的手腕不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锺辰轩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文致越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放了心似地松了手。锺辰轩大叫:「伯父!伯父……」
雨还在下。夏天的雷雨,大得彷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冲得干干净净似的。
锺辰轩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帘。
第九章 杀人真凶
程启思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声,把暴雨后的宁静完全撕碎了。他看到锺辰轩正坐在地上发呆,也不管地上被雨淋得湿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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