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周阁老果然不在朝堂上,心中暗喜。心道魏国这么多年一向由周阁老把持着,一朝失了主心骨,他这趟就极有可能从魏国这儿讨到好处。
行至御前,见魏国皇帝近处为首站了两人。
一人甲胄傍身、凶悍阴沉,一人清冷纤细、风流蕴藉。
使者心头一跳,却来不及细想,跪倒在地拜见魏国皇帝。他一边口中说些歌功颂德的场面话,一边脑子转的飞快。
身披甲胄的他认得,是当年令北燕边境闻之胆战的活阎罗,前些年听说死在外头了,不知怎么又好好站在这儿。
一身文气的想来是魏国的太子太傅,听说就是他带着魏国太子从忽尔汗手下逃出生天。只是传闻他受了一身伤,是个命不久矣的样子。不想眼下见着虽是面色苍白了些,竟是腰背笔直、毫无疲态。
再一回想,自他从玄武门入了魏宫,所见禁卫刀锋戟利,朝臣冷静沉稳,竟是不像刚经历过宫变的样子。
倒像是,倒像是布好天罗地网,只待他入瓮了。
这使者猛然惊醒,盯着额前的一小片地面,冷汗直下。
他来的仓促,本以为魏国元气大伤,并未做好完全准备,若是……
待皇帝让他起身,再开口时,他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已然大乱,再不敢投机取巧,字字斟酌道:“吾王听闻先王忽尔汗死于魏国宫廷,心中悲痛,还请魏帝给个说法。”
皇帝颔首,淡声道:“忽尔汗犯我国都,意外身死,寡人深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不待使者开口,又道,“此事由太傅经手,一干事仪,还请太傅详述。”
段青竹应声出列,略一施礼,抬眸,凤眼清澈。
那使者只觉得这一眼便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全部筹码。
萧道坤立于段青竹身旁,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于朝堂之上言辞清晰、掷地有声,只觉得心中骄傲又恍然。原来他不在身边的这七年,当初谨慎小心的小十三,已然成长为能为大魏独当一面的太子太傅。
午时。
红日当空,其道大光。
钟响三声,余韵缭绕整个宫城。
北燕的使者铩羽而归,一路沉默地走过宫道,一炷香之前,他刚刚代表北燕同魏国签订了三十年的条约,那条条款款,或许会影响两国十年甚至百年的前行道路。
出了朱雀门,他忍不住回首,最后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魏国的皇城历经二百年风雨,屹立不倒,于正午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隆安十一年,魏国与北燕签订条约,史称隆安协议。
自此,三十年两国边境太平,开通了一条横贯南北的通商之路,造福沿途十万百姓。
朝堂。
燕人走了,众臣的面色却不曾轻松多少。
外患处理完,眼看着就要处置老氏族了。如今主谋周氏已然下狱、府邸查封、宜妃被囚禁宫中,老氏族彻底失事。反观革新派,段青竹对北燕使者铿锵有力的言辞还在众人耳中回响,端的是风头正盛,若是段青竹愿意,顺势彻底拉下老氏族一派其他家族的人……
一时间没有参与通敌的老氏族,人人自危。
这帮人里有个纨绔,官做到了工部掌固的位置。这人无半身能耐,平素却是仗着家室胡作非为。
自方才段青竹开口起,他便是面色惨白,冷汗便止不住地流。当年段青竹还在南风馆的时候,他去点过几次,后来不知段青竹使了什么手段上了朝堂,他一向对此嗤之以鼻,自持着身份,不时给对方使些绊子。
如今段青竹却得了势,第一个想整治的怕不就是自己!
他躲在人群之中,越想越怕,神经质地拿袖口擦拭脑门上的汗。强忍着等了片刻,朝堂上却一片沉默,不见有人开口。
这掌固心里的那根弦“啪”地一下崩了。
他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倒在御前,涕泗横流,口中大喊:“陛下!陛下!不要听信妖人之言,杀害忠良啊陛下!”
他“砰砰砰”叩了三个响头,猛地起身指向段青竹,发狠道:“此人本是南风馆的小唱,是个狐媚惑主的东西!万万不能听信此人之言啊陛下!”
他又磕几个响头,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脏水都往段青竹身上泼了个遍,而后便长跪不起,只等朝野哗然、陛下震怒。
出乎意料的,等了很久,只等来满堂寂静。
工部掌固浑身的血瞬间就凉了。
其实这么些年,关于段青竹的出身,在场众人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或真或假的多少都听过一些。但是出身的真假难辨,段青竹的手腕和魄力都是在场的人可都是有目共睹过的。一些人尊重他,有的话就当耳旁风;一些人畏惧他,听到了也只敢压在心里。
这工部掌固平日里就是个靠家族庇荫的草包,如今指定是吓傻了口不择言,才在这个时候把话捅出来。
有人沉默着看笑话,有人气愤却无从辩解。
朝堂一片沉默。
在这死寂一般的沉默里,龙座上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却是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掌固,只是淡声吩咐淮安王:
“让人进来吧。”
萧道坤应声出去,几息的功夫便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温和善良的年轻人。
众人觉得这年轻人面善,均是一愣,而后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忽然有人道:“你们说,这像不像郑……”
“……可郑家不是满门抄斩?”
一片切切察察的声中,萧道坤领着人走到御前,拱手道:“启禀陛下,郑家遗孤郑礼带到。”
群臣哗然。
萧道坤说完便归列,在转身的刹那,冲段青竹安抚地笑了一下。
段青竹同他对上视线,只觉得心口像是有蜜糖化开,垂了眸子,不露痕迹地弯了弯眼睛,心里挺高兴。
他稍微一想便知道一定是萧道坤救了郑礼。
就如同萧道坤当初保下自己的性命一样。
方才,他其实听那掌固说他做过小唱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他早就接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个身份。那些年南风馆的日子磨平了他的傲气,给他无论置身何地都能冷静思考的勇气。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个语焉不详的指控也奈何不了他。
萧道坤还要安慰他。
这么点小事儿,那儿就至于了。
他想。垂下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他这厢想着,那厢郑礼已然叩拜过皇帝。
皇帝道:“寡人这些年派人查访多年前的案子,发现周氏联合张氏、谢氏、苏氏处置了很多朝廷的肱股之臣,罪名大都语焉不详。”
皇帝走下御阶,亲手扶起郑礼,缓声道:“卿可愿以郑氏遗孤的身份代表那些死去的忠臣,为他们见证沉冤得雪?”
郑礼抬起头,抿紧嘴唇忍了又忍,终是留下两行清泪,再次伏跪在地,颤声道:“是。”
皇帝便颔首,拍拍他的肩膀。
而后转了方向,几步行至段青竹身前,缓缓道:“卿,可愿以段氏遗孤的身份,为含冤而死的忠臣,做个见证?”
段青竹一愣。
而后在满朝文武或恍然或震惊的目光中,俯身下拜,行稽首大礼,口中称是。
再抬首,眼中潋滟,已然泪流满面。
伴着郑礼清朗的陈述,认证物证依次面圣。
正午的日光下,郑氏和段氏的遗孤代表逝去的忠魂见证着,一切以权力和贪婪为目的做下的罪恶无所遁形。
沉冤终得昭雪。
九泉之下的英魂,得以瞑目。
隆安十一年。
隆安帝撤内阁。周阁老、张瑞等人以谋逆、残害忠良之罪抄家处斩,周氏长女宜妃赐死。沈爻虽参与谋反,但念其召回兵力及时,戴罪立功,遂处其官降一职、罚俸三年。
至此,把持大魏近百年的周、张、谢、苏四家为首的老氏族走向没落,以淮安王、太傅为首的革新派正式走上历史舞台。年轻的隆安帝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史称隆安之治。
历经二百年的大魏王朝从此焕发新的生机,走向又一个辉煌。
散了朝,郑礼随人流走出大殿,抬眼瞧了瞧偌大的魏宫,只觉恍然如梦。
当年郑氏抄家灭族的时候,他不过半大个孩子。前脚还在巷子里听人说书,后脚就瞧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破了他家府门,有家丁上前阻拦,瞬间就见了血。于是女眷尖声的哭叫隔着一整个巷子都听得见。他吓傻了,手脚冰凉地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府堆满了官兵,他不敢回去,只能惊惶地出了茶馆,跑到阴暗的窄巷里蜷缩着,听着巷子那头传出半点声响就能吓得手脚痉挛。渴了就就着路边的积水喝几口,饿了就到馆子旁边扒拉些剩饭,把一身锦服滚得泥和着土看不出原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有一日,街里街外忽然都一股脑地往菜市口涌去。他被夹在人流里,零星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处斩”、什么“郑家满门”。
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就不管不顾了,大叫起来:“怎么就是满门了?!唔唔……”我呢?!还有我没被抓去呢!一定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马车里。
他也没了反抗的力气,上了马车就蹲在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淌下泪来,一抽一抽地呜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郑礼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秘密去往北境的路上了。
灭族的伤痛被塞外的风沙掩埋,他在北境的冻土上见识了战场的残酷。
他在刀戟的碰撞声中、在一次次害怕得手抖地缝合伤口的鲜血中,长大了。
他猜到是淮安王用手段救了他,于是怀着感激,等到能为王爷出力、为家族伸冤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是到了。
郑礼想着事,下台阶的时候一没留心就踩了个空,手忙脚乱地要稳住身子时,一双手臂伸过来托了他一下。
郑礼松了一口气,欲要道谢,转头就对上一双熟悉的凤目。
段青竹看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却斟酌着不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温柔地冲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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