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雍州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傍晚,堪堪没有错过回门的日子。马车稳稳停在昌用商行门口,陈京观一下车就看到宁渡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而他身边,宗毓庆笑得和蔼,不见了过去的张扬,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随着商行的旗帜飞扬。 “回来了。” 宁渡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夜幕中耸立的大山,他虽然手里撑着拐,可肩背打得笔直,他没有热切地过去迎接陈京观,陈京观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师父。” 陈京观飞奔过去抱住了宁渡,宁渡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回家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也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从前宁渡是要比陈京观稍微高些的,他常年在马队里讨生活,纵使四十好几也依旧看上去威风凌凌,现如今拐杖成了他出门必备的伙伴,气势消磨了许多,陈京观觉得他也变得矮小了。 陈京观用脑袋蹭着宁渡的肩膀,宁渡轻笑道:“二十好几了,还是个孩子?出门前不见你这么爱撒娇,怎么出去晃悠了一趟眼泪多了,性子也软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宁渡搂着陈京观的手却紧了紧。在他的眼里,陈京观只是出去晃悠了一趟。他不在乎陈京观做过什么,成功了没有,他只知道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外面受了伤,见到他就流眼泪。 “没什么,就是想您了。” 陈京观吞下了所有情绪,直起腰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现在宁渡除却腿脚不好,气色倒是养回来了些,估摸着也有他不用跟着马队送货的缘故。 “对了,清晓把您之后的药单子开出来了。”陈京观笑着抹掉眼下的湿润,转身去马车里翻找了半天,“他说他换了两味药,过些日子下雨的时候您膝盖要是难受,您就把药渣子用麻布裹着敷腿。” 宁渡接过来,转头看着席英开玩笑道:“托了你的福,我还能有这么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记挂着。” “干爹。” 席英笑着轻唤,她本来是和陈京观一起叫宁渡师父的,可宁渡说他不收女徒弟,只收闺女,席英当即改了口。既然要回门,自然是要回真正的娘家。 “我瞧着他倒是有几分真本事,我们家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是看起来开朗了些。” 席英低头勾起嘴角,宁渡望着她的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走吧,也算是赶上回门宴了,你江婶做了好一桌子菜,回去给她说说平芜,她念叨好久了。” “好,”席英走过去套上宁渡的胳膊,“这不是最近还在春狩,我一走平远军总得留一个信得过的,平芜最合适。” 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嬉笑声慢慢走远,陈京观看着宁渡和席英的背影不自觉轻笑,他再转头,看到宗毓庆也同样笑着看他。 实际上宗毓庆从陈京观下了马车起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分,他挂着笑静静看着陈京观,他也不是在等陈京观先开口,而是在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开口。 “宗大人,别来无恙。” 其实一见面陈京观就想要问候宗毓庆,可宗毓庆异常的沉默让陈京观只觉得心底一阵酸楚,问好的话就在嘴边,可他知道宗毓庆过得并不好。 当初忽兰胳膊没了劲儿,昏昏沉沉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把首领的位置拱手让人,宗毓庆向来更好面子,陈京观知道这空荡的袖口里没了的不只是一条胳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宗毓庆笑着道,“你师父说你该回来了,果然还是他了解你。” “是,师父向来是懂我的。” 陈京观又朝宗毓庆走了一步,目光不忍聚焦,却又无法忽视那残缺的身体。 “还疼吗?” “命都差点没了,疼算得了什么。”宗毓庆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陈京观鼻头一酸,“能活下我已经很知足了,要是那时候没用胳膊换条命,我就见不到我孙子。” “宗家二哥娶了谁家姑娘?” “你认识,黄群。” 陈京观在脑海里思索了好久这个名字的归处,倏忽间,最初的记忆化作那把扛在他肩头的刀,质地冰凉,抵上了他的咽喉。 黄群,那个故事伊始时他从西芥兵手里救下的人。兜兜转转,陈京观此刻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带着过去争锋相对的对手打了一场仗,他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诶!少……不对,陈公子!” 说曹操曹操到,陈京观转头看过去,一个瘦小的男人伴着月色如辉朝他挥着手跑来,陈京观犹豫了一下也抬手回应着。说实话他已经记不得黄群的样子了,当时他满脑子只有城外不远处的京观。 “我听老宗说您今日回来,本来想着早早到昌用候着,谁知道京城来了些贵人,铺子上的伙计照顾不了,我就亲自回去了一趟,索性赶上了。” 黄群说着话,毕恭毕敬朝眼前人作揖,陈京观忙伸手把他扶起来。若放在从前,陈京观或许还能因为自己是少将军而受下这个礼,可如今他和黄群算是初次见面。 宗毓庆见陈京观归去来兮还是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笑出声道:“你确实不适合待在阙州。” 陈京观神色一滞,转瞬点头应道:“三四年了,有些东西就是学不会,就是受不了,可能我就没有这个命。” “回来也好,你师父毕竟上了岁数,昌用的担子不比那官场轻。” 陈京观点头应了句“是”,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黄群身上,他记得当时的黄群不过是个小小的粮商,看他今天这样子该是富贵了。 “黄掌柜如今在做什么买卖?” “我哪里称得上您一句黄掌柜,直呼我大名吧,”黄群嘿嘿笑着,揽着两个人朝屋里走,“还是卖粮食,毕竟广梁最值钱的就是粮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罢了。” “看样子生意不错?” 还没等黄群说话,宗毓庆倒是先一步开口侃侃而谈,“如今黄掌柜可是广梁最大的粮商,是皇商,专门给宫里送粮食的。” “你就打趣我!” 黄群和宗毓庆十分亲近,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着陈京观客客气气说:“还是托您的福。当初您救下我,我给平大人留了信,说是有用得着的地方招呼我一声。那时候东亭军打雍州您还记不记得?平大人带兵支援后找到了我,唉,其实他都不用开口,仗一打完我就叫家里人清点好库里的存余了,只等着开仓放粮。” 黄群的话说到这结束了,剩下的他没有言明,陈京观却一清二楚。平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用这人情,可那时候陈京观远在盛州,他一心只想替陈京观消除一切后顾之忧,于是他找到了黄群,黄群言而有信,倾尽家产解了雍州的燃眉之急。 但凡这其中有一处疏漏,陈京观都不可能带着兵直逼崇明殿。 这一刻,黄群的存在证明了陈京观所做这一切的意义。 曾经在泥沼里大口呼吸的陈京观给无数同他一般处境的人伸出过手,只是从现在看,效果甚微,甚至他们中是否有人不该是如此下场,陈京观说不准。可黄群,他不过是陈京观因为陈频而突然生出的恻隐之心,是意外,是陈京观所有善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他的命却证实了陈京观所做的一切并非无用。 人,是终会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走完这一生,可要怎么走,却并不是一眼能看到头的。至少有人真的因为陈京观,变成了全新的自己。 “不过我也落着好了,”黄群瞧陈京观若有所思,立刻开口又道,“小皇帝一登基,平大人就叫宁掌柜来找我,说是把雍州最大的单子交给我,我这一想,那可不就是做皇商吗?我黄群这辈子能遇到您真是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谢谢你。” 陈京观突然站住脚,他拱手朝眼前二人鞠躬道,黄群面色一凝,宗毓庆却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听陈京观把话说完。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谢谢你还活着。” 在黄群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宗毓庆久久不能从陈京观这两句话中回过神。他明白陈京观的意思,这也是他一定要让黄群过来一趟的原因。 人要是负担太重,步子就轻不了,路就走不远了,陈京观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 “你想好了?” 席英回阙州时,陈京观和宁渡站在昌用门口目送她离开。前一夜见过黄群之后,陈京观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可言说的轻松,席间席英看了他很多次,仿佛看到了当时将她从阙州抱回来的那个人。 在此之前,陈京观没有透露过自己究竟要如何度过他的后半生,席英知道他爱逃避,知道他已经很久不敢自己做决定了,可如今看到他这副模样,席英对一切了然于心。 “你放心,我会帮你把营房修缮的事情跟好,不会再有偷工减料的事情发生。” “那之后呢?” “我想回西芥。” 陈京观用的是“回”这个字眼。 说不上是从何时起,陈京观对西芥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草原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他愿称之为是自己对自由的渴望。他这个人太轴,做事做人都要问个由来和根据,而这三四年的经历却教会了他一件事,难得糊涂。 若是留在南魏或者去北梁,陈京观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彻底将过去的一切放下,只要苏清晓和陆栖野还在朝堂上,他做不到置身事外。可西芥不一样,他喜欢西芥的天,喜欢无垠的风,西芥带走了他的一切,却又重新将他填满。 归根结底,他还是在逃,只是如果可以,陈京观想将自己葬在陈频身边。 那座安放陈频的京观终究没有被拆除,陈京观也打消了再给陈频另立墓碑的想法,沁格遵守承诺将那一块土地给了南魏,她倒也不贪心,同意了西芥和南魏共用城防的提议。 如此一来,陈频所在,京观所在。 “去吧,去过你想过的后半辈子,我们替你走剩下的路。” 陈京观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怀抱了他救下过,却又无数次救过他的姑娘。 “谁也别替谁活。这盘棋下得够久了,该和局了。” “那你别忘了答应我的。” 陈京观用手拍了拍席英的背,随即放开她,“等中秋,我一定回去。景州的院子给我留下,我再去和大家醉一场。” 终究是一梦华胥,几多蹉跎,人无再少年。 ——全文完 第190章 “陈景豫!” “这呢!” 万阳五年, 阙州平阳街尽头,陈府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陈频高升丞相,又赶着端午到来, 陈家索性发了请帖宴请宾客。平日里与陈频不甚熟悉的人温润也都打点到了, 好一堆人赶着这个时候来和陈频攀关系, 一时间古典小巧的院子里塞满了人。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12 首页 上一页 2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