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心里一点儿慌张也没有,就好像对此早有预感,早知道会有人二更来敲他的窗,而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陛下。” 沈厌卿坐起来,朝着窗那边轻唤一声。 敲窗的声音停下,人影僵了一下,沈厌卿竟从那黑乎乎的一团里看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来。 他下床,赤脚踩在窗前。 隔着窗纸尚能感受到夜露渗进来发寒,也不知窗外那人穿的多少,冷是不冷? 他虚眯着眼,试图从影子上找出一圈毛边儿。 窗外烛火无声闪了一下,好像因为他的迫近有些慌张。 丰荷沛莲领着宁蕖掌灯进来,各自端着衣服首饰,远远站着,不强要他穿。 他把人招过来,要了梳子簪子,利落挽发成冠,口中称罪道: “罪臣尚未梳洗,有误接驾,还请陛下到正厅招待,罪臣着人去奉茶。” 一番话把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好像完全不介意对方半夜跑来鬼一样敲窗户。 “……不必了。” 沈厌卿贴近窗边,如愿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少年人的音色里少了些童稚的清亮,多了低沉和沉稳。 很好,他想。 这些年没见过了,竟一点也没忘。心里像有个烛捻似的,一听这人的声音就燃起来。 再要开口时,连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 “并不妨事,沛莲已去烧水了……” “老师。” 姜孚打断他,又深又重地叹了一声,两个字里揉进了说不尽的复杂情绪。 沈厌卿从中听出种释怀——就好像今夜见过一面,甚至面也没见着,这六年的憾恨就尽可一笔勾销,一分一点儿也不曾怨过。 他自回来,就一直战战兢兢等着自己的结局。 可是只听了这一声,他就不由得放下一切提防,扔掉了一切将人推远的念头。像飞蛾要扑火似的,只求这一刻光亮,随后如何下场都再无谓。 二更风大,烛焰明明灭灭,黑影做了个维护的动作,定在窗前,接着问他: “您不问我来做什么?……学生冒犯,打扰老师歇息了。” 贵为九五之尊,姜孚仍固执地用着“学生”的自称,将这些天来所有人的疑虑都抹去了——帝王的老师怎么会有错呢? 帝王尚且不觉得他有错,谁还能说什么呢? 沈厌卿讶然,还是怕人站在外面冷,尽力省下客套话: “我本来也睡得不甚踏实,再者,陛下无论何时来我都招待。” “做臣子的,绝没有因为天色晚就把君王拒之门外的理由。” 因为这是爱重的表现。 沈厌卿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还是觉得不好说这么亲密的话。 他请不进来人,穿衣的手也停下了,只静静站在窗前。 姜孚在窗外看的也是他的照影,这些动作不大庄重,没必要时还是省了。 “我……我也睡不好,梦见您了……想到您正在这里,就披上衣服匆匆来了。本来只想远远看一眼……” 看看门,看看窗子,看看屋檐上的琉璃瓦。 看看自己这几年一点一点亲手设计成形的院子,总之是没想过要打扰人的。 可是一凑近,手就鬼迷心窍地搭上了窗沿。 他以往常来这里,桃树李树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荷花也是从御花园里移来,太湖石是去年才突发的灵感。 景观日渐成型,唯有主殿的窗框里始终是黑的,一个人也没有住进去过。 许多次午夜梦回,他都见那窗里面闪过熟悉人影…… 姜孚想,他只轻轻敲几下,若是老师没醒来,他立刻就走。 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他睡不着,做了许多事,明早还要去早朝,累上加累,苦上加苦。 都到了这地步,只是想做些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什么也不影响的,就一定有错吗? 他有许多话想说,现在就想。 沈厌卿像是和他通了灵感,挥挥手让宫人都下去,伸手抚上窗纸。 姜孚可见他五个指尖儿最深的影子,漆黑漆黑地印在暖黄色的背景里,像水滴落进滚油里那样清晰: “贴近些说话,听不清楚。” 这时他们的距离更近,才有了些交情笃深之人久别重逢的样子。 姜孚端稳手中的烛台,依恋地贴近,说出的字又轻又慢,化成水雾贴在窗上,沈厌卿甚至隐隐嗅到了他身上龙涎香和薄荷脑的气味。 “……学生怕燎坏窗纸啊。” 姜孚苦笑了一声,沈厌卿几乎能看见到他那副又喜又忧的表情。 眉眼长开了,神态却不会变。姜孚的素来给人宽和亲人的印象,好像怎样撩拨也不会动怒,提出如何过分的要求也只会顺从, 即使心中忧虑,面带愁容,也只扰他自己而已,绝不让别人有一点不快。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继承了大统。 他有些算不清了,姜孚还有什么心愿不成么? 姜孚若说爱他,已将他接回来见了面;姜孚若说恨他,亦能让他再也走不出这披香苑。 既已完全将他这条贱命捏在手里了,姜孚还在犹疑什么呢? 做了天下的君王,就可随心掌控天下的事物,遑论他一个小小的旧臣? 这样浅显的道理,姜孚十几岁时就懂得了。 姜孚因此骗了他,他也因此心甘情愿入瓮,那些道理是他教给姜孚的,他须得小心维持。 绝不可倚仗所谓师长的身份,做破例的人。 这算是迂腐么? 但他自己养大的学生,他怎么忍心见其伤心呢? 姜孚有意卖弄着聪明,织了细细密密的网将他黏进去,他也甘愿就这么困在其中; 姜孚用心敬重他,他其实本也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好学生。 “您为什么要走呢?” 姜孚问过他无数次,今日也如此问了。 但年轻的君主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没在上面耽搁一刻,很快换了一句: “老师,倘若有一个人……” “嗯,倘若有一个人。” 沈厌卿站的很端正,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抵上窗纸。 他看着那些令人困倦的暖黄色烛光,有些迷糊了,下意识复述着姜孚的话,就像是从前在授课时回答这学生的问题一样。 不过隔了层纸。 他想,怪这窗纸用料太精,否则这样的距离下,他该是能隐约看见姜孚的脸的。 “……倘若有一个人,我想到他时便欢喜,见不到他时就忧愁。” “喜怒哀乐都随着他一举一动而变,就好像有丝线在心上牵着……” “那么,我应将这人当做什么呢?” 沈厌卿答不上来。 他想问,或许他应该问,这说的是原先要住进披香苑的人么? 可他不能那样磋磨姜孚的心意,也不敢装的那么愚钝。 那是欺君。 他知道,若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如今姜孚敲的就不是他的窗,问的也不是他。 所以披香苑并没有所谓原定的主人,所以…… “披香苑是为您改的,老师。” “为的是我心中念着旧日恩情,总想做些什么纪念,没想过真有见到您住进来的这天。” “若是不喜欢哪处,着下人斫了改了就是,若哪处都不合心意,再与我说……” 沈厌卿张了张嘴,还未及将谢恩的话说出口,又听姜孚说: “您说什么我都愿听。我只求您别怀疑我,我字字都是真心。” 这几个字不朦胧了,一个个重重落在地上,像要敲出响儿来。 灯火倏然远去了,窗子暗下来,再没什么光影,只剩下新月的薄薄寒辉。 姜孚走了。 沈厌卿在窗前逡巡两步,这时才觉出赤脚踩在地上的冷。 扔下了一堆让人心中杂乱的话,就这样跑了么? 他既觉得荒唐,又有点恐惧起来——他设想过千百种摊牌的场景,不想姜孚竟直接将整颗心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喉间发涩,想和说句学生尊师重道本是好事,可是说服不了自己。 姜孚究竟想做什么? ……姜孚。 他合上眼,眼前仍是少年人十四五岁的模样。 “宁蕖,取我的毳衣给陛下送去。若得了机会就与安公公说一句话,让他劝陛下早些休息。” 明日再想,后日再想,反正受制于人,什么也改不了。 沈厌卿自崇礼二年来,就没有不敢破罐子破摔的事。 连日提心吊胆的赶路已把他耗空了,他现在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 就算是皇帝半夜二更敲他的窗,用灯焰照他的影,拿些胡言乱语扰乱他的心思…… 天要塌,也要等天亮了再塌。 小厨房又煮了姜糖水送来,沈厌卿抿了一口,想叫人添些糖往御书房那边送一份。 小孩子爱甜,小孩子长大了也没有不爱甜的道理。 但他很快又想,那么多人伺候着,怎么会少他这一份姜糖水呢? 若是他们没及时奉上,就让大太监治他们的罪好了,不干系他的事。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姜糖水辛辣,把方才的寒意都祛去了。 “余下的留着给宁蕖吧。熄灯,我要歇下了。” 灯烛应声灭了,留下满室漆黑。 沈厌卿放下拔步床上的纱帐,掩住了窗户那边的视野。 今日就是再有什么神仙鬼怪来敲窗讨封,他也不会开了。 …… 姜孚伸手,任安芰把灯罩套回烛台上。 烛泪积了厚厚一层,填满了锁槽,灯罩安不稳当,在风里吹的摇摇晃晃。 安芰识相地一个字也不说,接过灯盏跟着主子回程。 姜孚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桃林深处,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 “窗框有些地方被焰火熏黑了,明日着人来修吧。” 第9章 几日清闲,杨驻景照例晌午起床,打着哈欠爬进院里。 小厮迎上来报,说在文州买的东西都已运到了,眼下正停在前院,有些排不开。 杨驻景借荷花缸照照影儿,扯了扯系歪的抹额,随手一指门前: “拉这儿来呗,点一点再分,别缺东西。” 家里人多,要是送东西送不均匀了,兄弟姐妹间又要打成一片腥风血雨。 上次五弟和七妹为了个手串,互相扯着头发一路厮打到老祖宗面前,又哭又嚎求老祖宗作主。 老太太六十多岁了,多子多孙本是福气,却也被闹的头疼: “我看着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再让人买一串来不行么?” 五弟爆发出一阵尖叫: “孙子只要这串!老祖宗有所不知,这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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