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宁公公顶着初春的寒风走回来,吹了一路头发还没干透。 也没个有眼力见的宫人送条毛巾递个风帽遮一遮。 披香苑的宫人细心,杨驻景还没迈出门槛,已闻到姜汤的气味了。 …… 杨驻景回神,看着姜孚坐在对面一副语塞的模样,知道是又别扭上了。 虽然十次里有八次,他压根都不知道对方在别扭什么。 依他看,想见就见,想说就说,犹犹豫豫是什么意思呢? 两个人从前远,现在只隔着几道墙几条路,一刻钟就走到了。 他把栗子仁扔进嘴里嚼嚼,眉毛惊讶一抬,把心里惦记的事儿全忘了: “甘草水煮的?好甜。” “本来就甜。给你包两斤,带回去吃吧。” 迁田去冬贡来的,只两石,模样口味都新,忽悠小孩正合适。 姜孚给自己剥了个。 他还没吃饭,光顾着折腾了,饭菜都在就近的小厨房热着,不然也不会急着下逐客令。 披香苑那边的事他其实都知道,文州这一程也没什么不清楚的。 都有人上报,记录的册子还在隔壁案头压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把人叫过来是图什么,但不见一面就是心里没底。 和要见老师的念头正相反。 越是想到迟早要去,他就愈觉得自己好像被倒吊起来了,喘不上气,一颗心忽忽悠悠的。 他想,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准备,他是应该准备好了的。可是只要一动往那边去的心思,他就又慌张起来了。 阔别如此久了,老师如今是什么模样呢?他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 虽不至于认不出,可他变了许多,他自己清楚…… “不成啊,我娘八成在家拿着棍子等我呢。” “我一进门,就先问三十杀威棒,打的我五天十天爬不起来,一月两月出不得府——” 杨驻景讨人嫌般往他旁边蹙摸着,摆明了是要拿个脱罪的令儿。 又或者是要再蹭一顿宫里的饭。 姜孚止住胡思乱想,揉了揉眉心: “舅母岂会那样?你又胡言乱语。你不愿走就留下来吃,再留你住两天。” “躲一天是一天,你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不是!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陛下进膳呢!住就更算了啊,我惦记家里。” “我只求陛下跟我娘说一声,好歹给我描成正事。” “免得她又说我混出去,干了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我长了嘴也解释不清啊——” 杨小侯爷笑嘻嘻往后缩了缩,有要撤退的意思了。 他是外臣,又算外戚,真敢在宫里留宿,明早御史台全台都来精神了。 到那时,他爹他娘才要追着他往死里打呢。 见好就收,他这一行有功,否则也不敢在这犯贱。 姜孚敛着眉,盯着自己这表弟看了半天,忽而嗤地笑了一声。 虽知道笑的是自己,杨驻景还是跟着莫名其妙地笑。 对嘛,这才有点二十岁的样子,表哥一天到晚绷着个脸,跟老头有什么区别。 “都打过招呼了。你把你在文州买的那些东西管好就行,别让人扣在侯府门口当贿赂给扔了。” “带这么些东西做什么?还有人问我,杨小侯爷是不是私运兵械去了,这么大阵仗。” 杨驻景知道这是玩笑话,也不紧张,依然咧着嘴答话: “出去一趟,总得给家里人带点礼物。文州那边和京城好不一样!臣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新鲜。” “确实新鲜?” “确实新鲜!” 姜孚不说话了,捏着手里的栗子壳,喀嚓几声,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半晌悠悠飘出一句: “也难怪老师不愿意回来。” 杨驻景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该滚了,陛下的少年心事时间容不得外人掺合。 多听上几句,回头等陛下想起来了,恼羞成怒了,还要找人算账。 他还年轻,听不得这些酸话,遭不起这样的罪。 但这样的表哥他其实愿意见到,有了外放的感情,这才像个人样。 皇帝的壳子箍着人不许哭笑,他不好妄议;可是作为骨血相连的亲戚,他担心姜孚心里头是苦的。 就如今日这剥着栗子的小聚,看着轻松随意,不也都是做给他看的么? 又要问私事,又要点公事,回头还要派人去他们家给个不轻不重的解释,让这事平稳落地。 他一想到这些,便替姜孚累得慌。 皇帝真不是人当的啊。 他十分冒犯地感慨了一下,咂咂舌。 若沈大人回来能让表哥轻松些,那他也算是破天荒做了一件有用的好事。 杨驻景火速行礼,火速地退下了。走路带着风,唯恐慢一步都要被宫里的风水咬。 安芰站了半天的桩,适时地上前问道: “陛下,传膳么?都备好了,陛下可移步——” 姜孚打断他: “就在这,少拣两个菜端过来吧。” “是。” 安芰不敢有异议,转身要去传话。 “那边香炉里的醒神香燃得差不多了,添些。” 安芰又急急回身,点头称是。 “……” “?” 安芰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自己这位主子是否还有再吩咐其他的意思。 “……沏浓茶来。去吧。” 安芰最后应一声是,安排去了。路过御书房正殿时瞥了一眼门里的灯火,暗叹一口气。 陛下今日又要熬夜批折子,好补上这几日巡京畿的缺儿。 …… 沈厌卿吃过饭,沐浴过,换了衣服,坐在厅里懒懒地拨着炭火。 披香苑备着的衣服颜色与他穿来的相差不多,料子却陡升几个档次。 柔软细腻,寻不见缝线,站远看着也浮着一层锦光。 这时才显出沈厌卿容貌的底子好,穿如何富贵的衣服也不显得突兀,反倒本该这样似的。 京城进了春天,但晚上冷,宫中不怕多费银钱,仍续着炭火,烘的室内暖融融的。 两个宫婢往地上小捧小捧的洒水,又有两个年幼些的小丫头跟着,拿着工具把水痕抹匀,使屋里多些湿气,不至于燥得烧心。 沈厌卿看过了披香苑宫人的记录册子,知道这两个年长的叫丰荷、沛莲,算是披香苑的掌事,管着其他人。 大概是被有意叮嘱过,她们二人表现得极为沉默寡言,不主动向她们搭话则绝不出声。 举止也稳妥,站在屋里就像没这两个人。 沈少傅对小皇帝是如何训人的不感兴趣,但觉得这两个名字有趣的紧。 “又是蕖又是莲的,陛下这是赏了我一窝儿的荷花啊。” 他扣上炭盆镂空的盖子,转身看了看那两个水盆,水差不多泼尽了。 此时叫来聊天,算不得打扰她们。 丰荷沛莲对视一眼,将手里的水盆递给各自跟着的小丫头,小丫头们乐颠颠下去了。 丰荷先开口答话: “奴婢二人的名字,与安公公、宁公公确实有些渊源,但事先并不相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沛莲则补充道: “奴婢二人从不满周岁就在宫里了。” 这是沈厌卿知道的,册子上写的很清楚。先前她们一个在制衣局,一个在尚膳司,品级不低。 沈厌卿朝她们和善地笑笑,示意自己并没有要查问什么的意思,只是随意聊天: “是什么因缘?可与我说说么?” 一旁的宁蕖本在走神,听见这两句话也搭话: “这件事我也知道些。” “那年是丰年,雨水好,万姓生活安乐顺遂,故岁末时大庆。” “又赶上宫里修荷花池,两边儿都想着做点什么赞颂天恩,顺带着沾一沾年节的福气。” “因此就各挑了两个年轻宫人,改了名字。内侍这边是我和安公公……” 丰荷沛莲齐声福身答道: “宫婢这边就是我们二人了。” 宁蕖接道: “对,是这两位姐姐。我只听过这件事,一直没见过真身。” 沛莲暗暗拧了宁蕖一眼。 沈厌卿看在眼里,只觉得几朵荷花互相摇摇撞撞,十分可爱可亲。虽是第一天住进这里,也感应到了些生机。 他又问: “所说的荷花池,是哪一个?还是几个一起修的?” 另三人的表情都有点怪,互相看了几眼,最后是丰荷开口。 “宫里太大,当时有许多说法……但奴婢以为,就是门前这两个了。” “……哪一年?” 宁蕖掰指头算了算:“当是崇礼四年初的事。” 如今是崇礼七年,那就是三年前的事。 沈厌卿盘算着,三年前他在文州好生住着,和京里的往来只有些不温不火的折子。 这种特别纪念过的大事,应当和他无关。 崇礼二年他走时,披香苑不过是个普通宫院,一板一眼,挑不出错而已。如今添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为谁改的? 不能怪他琢磨,皇帝可还没有大婚…… 如今住进来是他,那原本预定的那个主儿呢? 黄了? 沈厌卿忽然就一点兴致都没了,有气无力地拨弄了两下炭火,瞥了一眼正门方向,丢下铜夹子起身往寝房走。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你们把门窗都合好锁好,早点歇息。” 正是下霜的时辰。 第8章 沈厌卿一合上眼就沉进了梦里。 大雪压下来,积成一样的深浅,没有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虽然是梦,他却很清醒: 文州是不下雪的,他从未去过别处,因此这里是京城。 京城是该有朱墙黛瓦的,在哪里呢? 他举目四望,然而周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视线透不过雪花,脚下也愈发难行。 风作刀,霜为剑,割得他无法忍受。身上从里到外都泛着冻透了的疼,像是有冰锥一下下地戳刺进后颈,又僵又慢。 雪花扑进他眼睛里,灼烧一样化成水,从两颊流下来。 他听见自己碎碎地咬: 他甘愿的,他情肯的,他本应能忍受的…… 不可有怨恨,不可后悔,这都是为了—— 在痛苦没过他的极限之前,他忽然完全放松了。 好像肋下抹出两道翅膀来,昏昏然向上浮,忘掉了一切荣辱,一切的幸福和哀怮,一切指天对地许下的盟誓。 他的魂魄被抽出来,飘飘悠悠,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到温暖的地方去。 …… 沈厌卿睁开眼,橙黄的灯光融融地铺在窗纸上,窗棂咚咚咚又响了三声。 光里映着个人影,黑乎乎贴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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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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