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善嘴角抽搐一下,瞭然道:“你果然没死。” 秦灼松开勒弦的手指,微笑道:“叔父膝下已无成人的子嗣,送终之事自然要仰仗我这个侄子。你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光明铜钱,你早就料到。” “光明铜钱是你叫铸币司送来给我,每一枚钱都被桐油浸透,就等我散布之时做一场火攻。”秦灼笑道,“多谢叔父主动出击,给了我这样天大的间隙。” 秦善喘了口气:“是你自己烧的哨楼。” 秦灼拊掌笑道:“何止!为了引你上鈎,我还烧了自己的营地。几片帐子换整个王城和你一条性命,何其划算!” “休同此贼废话!”褚玉绳跳下马背,大步向秦善走来,“狗贼,你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我今日就取你狗命,来祭奠我褚氏家眷和秦晟将军的在天之灵!” 他从腰间拔出长刀,一把捽住秦善发髻,拎公鸡似的拽出他一段脖颈,飞快手起刀落。 秦善只觉浑身一轻,头颅突然淩空,他的视线也随之上移:脑袋下的血肉藕断丝连,身体扑通摔落,腔中射出一股鲜红滚烫的飞箭。面前,秦灼眉头微蹙,不再看他尸首分离的尊容,将手中落日横置马背—— 那张弓。 那张弓射杀了他两个儿子,又画下他今日的坟墓。 秦善最后的一缕意识泯灭在褚玉绳那声悲愤欲绝的“秦晟将军”里。神奇的是,他在死后听到这个名字,看到的先不是那个疏离桀骜的儿子,而是他亡故多年的结发妻子。 他无数次即将忘记那个温柔女人的面容,又无数次从秦晟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她柔软如青云的鬓发披拂,是秦晟淩乱如秋草的发髻低垂。她明亮如晨星的眼波流转,是秦晟火热如烈焰的瞳子眙视。她拉紧秦善的手,他拔刀看向秦善的脸。她轻声呢喃,善郎,善郎,照顾好阿晟。他声嘶力竭道,阿耶,阿耶,你真要杀我。她飘然离去,如一枝莲花折于水波,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两圈无数圈,是箭杆一样的雨,是射穿秦晟身体的密雨一样的箭。 那根断掉的脖颈终于溅完最后一滴血,血落在秦善圆睁的眼里,像一滴泪。 褚玉绳从秦善拇指上拔下扳指,交还秦灼。 秦灼戴好虎头,高声喊道:“众军听令,秦善业已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按谋逆论处!” 廖东风跳下马背,带头跪地叫道:“拜见大王!” 一道又一道的兵器落地声响起,众人俯首叫喝声响彻山林:“拜见大王!!” *** 昱都城外,萧恒率兵伫立,身后城门洞开。 夜空积云被大火染如晚霞,红紫交织的光芒下,虎贲大军动地而来。萧恒立马凝望,目不交睫,眼看一个红色身影策出黑夜,一瞬间像回到数年之前,白龙山外的一场大雪。 无形的雪花抖落,是大火后残余的飞灰。元袍在云追身旁驻步,低低鸣叫一声。秦灼和他对视一眼,看向前方。 昱都守备列队两旁,统领快步上前,手捧符印在秦灼马前跪下,高声道:“恭迎大王还朝!” 秦灼接过印信,递给萧恒,接着一旋扳指,马背上拉满了弓。 砰然一声,城头大旗应声而倒,被无数马蹄践踏成泥。 城头城下,鼓声擂动。 秦灼把弓抛给陈子元,在轰鸣鼓声里铿然拔剑。 数万长剑同时出鞘,压城黑云里投出无数雪白闪电。 鼓声越作越大。 如同天雷将至。 萧恒有一瞬不知其意,下一刻已然明了,拔剑并非宣战之意,而是王师军容之礼。因为在下一刻,数万虎贲将士同口唱道: “日出东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 白虎惕惕,胡不还乡?白虎昂昂,誓当还乡!” 秦灼立马在前,在整片秦地的仰望中高呼出十年前的声音。那是他雨夜离乡时的死誓,君王身死誓不死。 他大吼道:“回家!” 相和的是他的兄弟将领、父老百姓,是五万里秦川,和他祖祖辈辈的尸骨与坟茔。 离家的,还乡的,活着的,死去的。 所有秦氏借他的声音齐声高喊: “回家!!” *** 秦灼入城的消息如同生翅,和秦善死讯一齐飞遍昱都的各个角落。家家户户明灯相迎,秦灼特地严肃军纪,避免惊扰百姓。 陈子元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先锋卫队,“大褚二褚进宫剿除余孽,快点就快点。” 秦灼想起一事,“晁舜臣在何处?” 陈子元瞧了瞧天,“这个时辰,估计在家睡大觉。” 秦灼道:“去他府上拿人,我要亲自问他。” 马蹄刚抬,秦灼微微收缰,转头对萧恒道:“你先跟正康去白虎台,是我从前的住处。在那边等我。” 萧恒点头应声。 秦灼拨转马头,直奔晁舜臣府邸。 陈子元正要抬脚踹门,府门霍然从内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外,脸上沟壑纵横,对这明火执仗的架势浑然不惧,只道:“这是当朝太宰的官邸!” 陈子元眉头一竖,正要呵斥,秦灼抬手制止。 老仆的目光被他手掌捕捉,直愣愣盯向那枚虎头扳指,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不可置信地问:“是少公殿下,文公的少公殿下?” 秦灼点头,“是我。” 老仆连忙下拜,哽咽道:“殿下还城,文公魂灵可安,太宰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陈子元皱眉问:“晁舜臣,安心?” 老仆道:“自从殿下出走秦地,太宰便日夜牵挂,如今正位归来,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陈子元冷笑道:“喜事却不见得。晁舜臣受文公恩惠,又是殿下的开蒙老师,却助纣为虐转投秦善,如今殿下归来,只怕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老仆急道:“你这小将军怎可如此污蔑!秦善在位十年,若不是太宰在朝斡旋,大夥更没有太平日子过!你们只骂他折节屈就,他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陈子元道:“折节?难道奏请将褚氏家眷曝尸荒野也是他的折节之举吗?” “褚家家眷没有死!”老仆急声叫道,“你道太宰为什么上奏亲自处理此事,又为什么求赐的是鸩酒不是匕首白绫?太宰早已买通监刑,换成了屏息的药物,如今褚家人尽数安置在城外庄子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陈子元圆张嘴巴:“当真?” 老仆道:“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但管派人去接。” 他怆然叹道:“天下皆错看太宰,独中原的吕君芳能相知一二。如今朝廷动乱,他许久也没有给太宰来信,也不知道怎么样。太宰前几日还拟了书信,说要问候他的近况呢。” 秦灼脚步一顿,“吕择兰现况如何,他不知道?” 老仆摇头,“吕公倒是来了一封书信,说皇帝怪罪,左迁他地,但也能渔樵江渚,悠然快哉。只是从那之后便绝了音信,再无有话。” 是吕择兰留给晁舜臣的书信。 秦灼与陈子元对视一眼。 没想到吕择兰所书不是遗笔,而是杜撰出的归隐生活来安他的心。 秦灼问:“太宰如今人在何处?” 老仆叹气:“自从大王……秦善出征之后,太宰代管政务,便暂居宫中。如今正……” 他话未说完,秦灼已遽然变色,捉住陈子元手臂叫道:“快!快马进宫传我旨意,务必赶在鉴明兄弟之前救下晁舜臣!快去!” 人赶回来的很快。 陈子元先行下马,欲言又止。他身后,褚玉照滚下马背,脸侧鲜血未干,面如死灰。 秦灼走上前,急声问:“如何?” 褚玉照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讲不出话,只咚咚叩首。 不远处驶来的马车辘辘之声停驻,打帘声响起,有人遥遥喊道:“阿照!” 褚玉照抬头,瞬时泪流满面,“阿娘!” 夫人提裙奔来,和褚玉照抱坐一团。车厢里,一个扎双髫的小脑袋探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只漆盒,里头是还没吃完的肉脯。 夫人一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抚摸个遍,哽咽道:“高了,也瘦了,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么多年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褚玉照抱紧她双臂,“阿娘,你都好?” 夫人连声道:“好,都好。太宰救下我们,连同你叔父一家安置在一处,他们随后就到,我先带你兄弟……阿照,阿照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好孩子,你别吓娘!” 话听到一半,褚玉照顿时像被人攮了一剑,轰然伏在地上,如同一堆脓血。他以头抢地,如同捣蒜,夫人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察觉他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褚玉照猛然跳起,拔出陈子元的腰刀就要抹脖子。 啪地一声。 秦灼冲上前去,兜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将长刀夺下,一把掼在地上。 褚玉照愣然许久,软身倒在地上。秦灼跪地抱住他时,褚玉照腔中终于迸发出一声呜咽,放声大哭道:“我死有余辜,我死有余辜啊!” 恸哭声响彻黑夜,如摧心肝。 两行泪水从秦灼脸上滚落,天地一片肃然。 *** 晁舜臣的结局是后世剧作家津津乐道的悲剧故事。在正史之外,戏台上无数次敷演秦灼入都之夜:公闻讯,乃令虎贲持其节,快马执仗入宫,尽口传曰:“勿杀晁郎。”但再快的骏马也比不上复仇的利刃。是夜,褚氏兄弟提刀入宫,在光明台上将真正的恩人碎尸万段。 人们在晁舜臣死后开始发现他的洁净与正直。秦灼亲自为他治丧追諡,褚氏兄弟为他抬棺戴孝,百姓哀哭声十里不止。有趣的是,最感念他的人正是之前最仇恨他的人。他们过江之鲫般唾骂他,又趋之若鹜地赞美他。为他择除秽草,美饰椒兰;驱赶鸱鸮,招引鸾凤。短短一夜,晁舜臣从罪大恶极的奸臣符号变成香火不绝的忠臣符号。他们哀悼他怀念他,但从没有人理解他。 或许有过,但那个人早已先他一步身赴碧落。而晁舜臣仍浑然不知,仍写信给他,期待书信之外的一次面见。 却君与我皆梦会,此生难晤面。 …… 父母量我以不忠,兄弟嘲我以不义,师友怨我,世俗讪我,骨肉妻孥皆谤我。今所堪托付者,穷天达地,独足下一人而已。然自思凡所以托,无外乎虎兕之柙、龟玉之椟,皆泰山重大之事而临渊动摇之物。自观其身,前辙既在,岂忍托矣!或若百年玉泽亡于一手!相见则不能得,相遇则不能求,白日望远,以期梦会。君如应我,践此一约!江流万古,岂独我哀!晁圣卿再拜顿首。
第365章 一三一 扶乩 秦灼刚马过宫门,陈子元便小跑过来,微微匀气道:“殿下……大王去瞧一眼,岑郎那边有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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